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都尉府西庭燈火通明。
酉時,太子一行人順利抵達入住。
楊洪不善交際,但升到這個位置,門下自然會聚起屬官。其中有個他自己提拔的主錄記事的掾史是他同鄉,見多識廣,慮事周到,從前沒有門路,無用武之地,如今被提拔成都尉府屬官,自是儘心儘力。掾史勸楊洪說,如今和從前做候官的時候不一樣了,升到這個位置了,身為地方大員,絕不可再直來直往,必要的迎來送往之事,萬萬不可忽視。
楊洪隻是性情耿直而已,又不傻,何況自己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的,怎敢怠慢?便叫掾史代自己安排接待之事。這個晚上,照官場的慣例,自是要設宴,但太子謁者卻早早地代太子拒絕了,道太子殿下向來以孝儉為上,讓楊洪不必為太子專門設宴,太子不會列席。又道如今河西局麵逐漸平定,太子留在這裡,除了處置一些餘下的事,亦是在等皇叔秦王接小王子到來。得驛傳的消息,秦王已順利接到小王子入了玉門關,不日便可抵達郡城。不若待皇叔一行人至,到時再設宴為皇叔與小王子接風洗塵。
楊洪這些天跟在太子身邊四處走動,本就親眼目睹太子禮賢下士,此刻聽謁者如此一番言語,更是肅然起敬,深為國有如此儲君感到欣慰,遂遵命。
太子這一夜早早歇下無話,楊洪意外得閒,見還早,想到自己連日忙碌,菩珠搬來這裡多日了,竟還沒去看她,不知她近況如何,妻子是否還虧待於她,便尋了過去。
菩珠道自己一切都好,章氏如今對她也好。
楊洪這才放了心,又想到自己還欠她一大筆錢,訕訕解釋說,如今自己雖升了官,秩俸比二千石,也有人以道賀為名陸續送來過禮金,但他不取,也嚴令章氏不得私取,所以現在手頭還是有點緊,恐怕沒法這麼快還她錢,叫她不要著急,再過些時候,一定能還她。
菩珠早就忘了那筆錢的事了。
本來就是章氏的錢,對了,還有部分是李玄度給的,丟了也不心疼,何況是借楊洪救急?
她搖頭:“楊阿叔你不說我都忘了。我不急,我手頭還有零用錢,日後等你寬裕了,再還也不遲。”
楊洪點頭:“好,好,你若還缺什麼,或者哪裡有不方便的,儘管告訴我。”
菩珠笑道:“我什麼都不缺。就是先前待在福祿鎮的時候,心裡天天想來郡城逛,如今來了這麼多天,也沒出去過。明日我想和阿姆一道出去逛一逛,阿叔覺得可否?”
楊洪心想小淑女幼時何等富貴,這些年跟著自家也沒過上什麼好日子,必早就悶壞了,這邊郡城治安已經恢複,出去逛也沒什麼,點頭說:“好,你去便是,阿叔叫人給你備車。”
第二天,菩珠帶著上次李玄度給的全部剩下的錢,直奔郡城南市,找了半天,終於在一間舊貨鋪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張琴。
琴自然不是什麼名貴古琴,但材質是冰紋梧桐木,看著成色還是不錯的,當場掃弦試音色,鋪主恭維她:“小淑女必定家學淵源。如此琴技,和這古琴恰是相得益彰!”
菩珠隻笑了笑,問價錢。鋪主起初漫天要價,一番還價,最後以千錢成交,抱了回來。
這把琴幾乎花光了她手頭所剩的全部的錢。但隻要能達到目的,花再多也值。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打發走侍女,借口章氏那邊這幾日事情很多,怕她人手不夠忙不過來,所以把自己這邊的侍女借給她用。
章氏確實感到西庭人手不夠,又開不了口管她要人,沒想到她自己主動借人,正求之不得,怎會拒絕。
打發走侍女,跟前沒了彆人,菩珠就到後麵的園子裡摘了一大籃子現成的開得正盛的杏花,央求阿菊給自己做杏花頭油,做得越濃越好。
阿菊心靈手巧,一直以來菩珠用的洗漱香藥就是她親手做的,何況頭油?隻是小女君有一頭天生濃密而烏黑的秀發,平時梳頭根本無需頭油,她也從來不用頭油,嫌它膩,不知今日怎會突然改了性子,要自己幫她做頭油?
雖然鬨不懂,但小女君央求了,阿菊怎會不應?立刻動手熬煉鮮花,做好了放置一夜,到次日,待乳液沉澱,便得到了梳頭的頭油。
菩珠聞了聞,甜蜜蜜,香噴噴,差點忍不住想咬一口,抹了點在頭發上,特意站到杏花樹下試了試,效果令她非常滿意。
計劃裡需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再拖下去,李承煜說不定就走了。
她這個人做事,要麼不做,一旦考慮好了,就不會猶豫不決。
次日到了傍晚,她根據前兩天留意到的李承煜回西庭的時間,估算他應該快回來了,便將琴搬到了園子的水池旁,對著水麵彈奏古曲,曲名鳳凰台,言穆公女弄玉築台吹簫,引鳳成仙。
李承煜其人,於政事雖然能力平平,但頗有才藝,好音律,喜搜集散軼古曲,其中這曲《鳳凰台》是他最愛。菩珠前世幼時本來就學過琴,後來雖荒廢,但為了迎合他的喜好,自又鑽研過一番琴技,雖然算不得精通,但一般技法和琴曲,難不倒她。
尤其這曲《鳳凰台》,因為李承煜欣賞的緣故,上輩子她研究過無數遍,轉承啟合毫無瑕疵,更清楚太子賞曲的口味,現在重奏舊曲,駕輕就熟,很快上手。
黃昏的園裡,暗香浮動,琴聲飄過水麵,越過牆頭,隨風送到西庭,隱隱約約,聲韻悠遠。
楊洪正陪著太子一行人歸府,入了西庭,聽到牆那邊傳來一陣琴聲,似是菩珠住處的方向。
他對這個完全不懂,也沒多想,隻以為菩珠如今得了閒,自己撫琴在玩,但發現走在前頭的太子腳步慢慢放緩,最後停了下來,便也跟著停步,等了一會兒,太子還是沒動,他有點糊塗,就看向太子謁者孫吉。
孫吉是李承煜身邊的人,自然懂他,知他應是被那琴聲所擾,回頭問:“何人奏曲?太子既歸,當以靜為上。”
楊洪忙道:“應當是我府中的一位故人之女。她不知曉太子歸來,我這就叫人去止琴聲,免得打擾太子清淨。”
李承煜這時開口了:“甚好,此乃雅事,令她奏便是了,不許加以乾擾。”
太子道是雅事,甚好,自然也就沒人去阻攔了。
他繼續邁步,朝前走去。
曲調漸至高潮,就要攀上峰頂之時,不知為何戛然而止,就仿佛一口氣被什麼給卡住,上不去,停頓了片刻,這才繼續,但卻出現了一個誤調。
非常小的誤調,尋常人根本就聽不出來,但卻逃不過李承煜的耳朵。
他腳步再次微微一頓。
曲隨之結束,餘音漸散,再無聲息。
可惜了,這段彈奏,對曲子的詮釋極好,甚至可以說是李承煜這麼多年來聽過的最合他心意的詮釋了,卻因為這麼一個不該有的錯誤,如同白璧生瑕,令人遺憾。
次日,李承煜如常,在傍晚時分回到西庭,又聽到隔牆傳來了相同的曲聲。和昨天一樣,也是到了那個關鍵的所在,出現相同誤調。
第三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四天,這一天他有事,白天他人還在外麵,就想著最近幾天傍晚時分隔牆必會傳來的琴聲。
這支散軼已久的古曲,可以說,知道並欣賞的人並不多。在宮中,因為皇帝不喜聲色之事,更不喜太子與樂伎狎近,幾年前他就聽從了太傅郭朗的勸誡,再沒去碰絲竹音律之事,知道他喜歡這之古曲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他記得楊洪那日提了一嘴,說操琴的女子是他的一位故人之女,當時他沒多問。
現在他有點好奇,想看看在這種邊郡之地,什麼樣的女子,竟也會如此喜愛這支曲子。
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糾正那操琴女的錯誤!
《鳳凰台》是他最喜愛的一支古曲,他實在受不了彆人一直這般誤奏下去,尤其還是高潮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