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山緩緩吐出幾縷煙霧,霧氣在狹窄空間打了個轉,慢慢悠悠飄散。
煙大概放得潮了,失去本來味道,奇怪又嗆人,他打開旁邊前幾天喝剩一半的水,把煙頭丟進去,靠上椅背。
仍覺得難以置信。
這幾年生活節奏平穩,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也做好規劃,完成課題,儘快拿到四青,再出國交流兩年,導師都已經聯係好。
聞依上門,把這一切打亂。
那一晚的意外,讓他平直的人生出現分叉路,沒法視而不見,那是他邪念間犯下的錯,需要承擔責任,他逼著自己接受這個意外,接受被打亂的人生。
細算起來,聞依總是這樣毫無預兆橫衝直撞進他生命。
高中軍訓撞上他要參加IMO,到學校後軍訓已經結束,同學們各自抱團顯得他孤苦無依,他對於交朋友無所謂,但班主任因為成績對他多有關照,特地安排班長,也就是聞依照顧他。
他多了個“一周朋友”,聞依為完成班主任交代,出操、午飯、體育課,凡是自由活動時間她都要跟著自己。
秦南山從沒見過這麼能說的人,她嘴巴似乎合不起來,碰上誰都能侃上幾句,他不願意等她,每每這時候她會氣急敗壞地抱怨,剛剛那個誰是什麼學生會會長、校長女兒,她本來要給他介紹的。
飯桌也是她的社交場,一頓午飯她能吃上一個小時,還不讓他走,於是那一周每一頓午飯他都得帶上習題冊。
他無法理解她的社交,她也無法理解他的函數方程,一周後倆人回歸各自生活學習,彷佛這“一周朋友”從未存在。
良久,秦南山掏出手機,找到昨晚沒接到的那個號碼,微一停頓,垂眸看表,九點三刻,這個點應當上班,撥出電話。
響過三聲被接起,他先開口:“聞依。”
那邊周圍環境嘈雜,語氣並不好,“有話說。”
秦南山輕輕皺起眉,“在哪?”
“醫院,打胎。”
他停了幾秒,深呼吸後平靜道:“先彆打,我們談談。”
“可以,我在一附院,一個小時後醫院門口的咖啡廳見。”
“好。”
電話掛斷,聞依衝趙靈聳肩,“走了,你繼續忙。”
趙靈把人拉住,勸道:“不是你真要打啊?張主任都說了你打這個孩子風險很大,你不為孩子也得為你自己啊,再說人秦南山不錯,你白撿便宜呢。”
聞依把掉落的碎發捋到耳後,渾不在意,“我不喜歡這類型的男人。而且他不想要孩子,我不會強迫他,也不想做單親媽媽,拜托你幫我問問你的同行們了。”
“你不喜歡你跟人家做!”
“......不一樣,性格和身體可以分離。”聞依笑得妖嬈:“你知道的,我空窗四年,美色在前,無法抵擋。”
“拉倒吧你。”
趙靈認識聞依六年,第一眼見時直覺她不是什麼好人,尤其那雙杏眼,瞳仁清亮,晃晃蕩蕩地永遠漾著一彎春水,像狐狸似地招人。
所以啊,她要是隨隨便便能跟人睡,今天做的可不是區域經理了,申城總負責人她都能摻一腳。
還想再八卦八卦,可惜病房那邊叫,隻得放人走,“晚點再聯係,你給我好好說清楚了。”
聞依今天來醫院維護客戶關係,這些其實不用她再操心,但做到這個崗位反倒開始喜歡上最初入行時最令人心煩的工作內容,在醫院四處轉轉,逮著個空閒的年輕醫生就能聊上兩句,多輕鬆。
接到電話後沒了拜訪醫生的心情,她提前去咖啡廳。
點單時忽然想起肚子多了個小房客,雖然入住時間可能有點短,但還住著就是她尊貴的客人,於是問服務員,“懷孕可以喝咖啡嗎?”
服務員是個小妹妹,也許第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慌張說自己不知道,又拿手機查,查完告訴她:“姐姐,網上說孕婦不能喝咖啡。”
聞依遺憾,“那有沒有熱水,給我一杯。”
“有的有的。”
“謝謝。”
沒等多久,透明玻璃窗外走來個熟悉人影。醫院門口不好停車,他估計停得遠,要走不少路。
聞依前兩天努力搜刮十年前的記憶,此刻人影和記憶相差無幾,步伐沉穩,目不斜視,周圍喧囂入不了他眼,仿佛在他的世界裡走路就隻能是走路,同時做其他事情是犯罪。
十八歲的秦南山沉默寡言,隻沉浸在自己的數學世界裡,而十八歲的聞依早已八麵玲瓏,多次獲封“交際花”一名,他們是完全不相乾的兩類人,在彼此的路上不斷向前,卻不想重逢於某十字路口,有了交集。
咖啡廳門口接客鈴清脆響起,一眨眼,人在她麵前坐下。
酒店那晚氣氛昏暗急切,昨晚在他家門口時她心裡記掛其他,此刻相對而坐,聞依終於有機會細細打量眼前男人。
二十八歲的秦南山褪去少年青澀,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男人的穩重,五官優越,硬朗中透著絲溫潤,雙眸漆黑如海,探不清眼底情緒,平添幾分令人好奇的神秘感。
坐姿筆挺,身上西服襯衫一絲不苟熨帖齊整,領帶係的是溫莎結。
一附院之前有個老醫生生活很講究,他說男性衣著代表的是一個男人的品味、要求和氣質。
聞依深以為然,單以她接觸最多的醫生群體來說,有人下班後邋裡邋遢,一件外套可能穿了又穿,但也有人西裝革履,無論何時何地遇見總是整齊體麵,同一份職業,給人感官不儘相同。
聞依當時為拉近與老醫生關係,專門了解過各種西服材質種類,也包括領帶打法樣式,她還自己買了領帶去學,溫莎結最複雜也最正式,正三角形飽滿有力,英國貴族紳士將之視為漂亮與浪漫的代表。
聞依心底些微詫異,抬目往上,對上男人澄澈目光。
比那晚的疑惑不解清潤許多,又堅定有力,一如他的步伐,好似馬兒認準目標,篤守向前。
良久,聞依移開眼,把桌麵菜單移過去,“喝點什麼?”
男人語氣平淡推拒:“謝謝,我不喝咖啡。”
聞依眼角跳了跳,幾秒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分好感轟然坍塌,收回菜單,跟小妹妹給他點了杯水,之後靜靜坐著,等他先開口。
他卻沉穩許多,等妹妹上好水,走遠,再端起水杯抿兩口,之後慢條斯理道:“聞依,我正式和你道歉。”
聞依垂眼看表,兩分鐘,他醞釀這一句,足足花了兩分鐘。
“那天晚上我被吳老師灌了兩杯酒,神誌不太清醒,當然,醉酒並不是我侵犯你的借口,”
聞依趕緊打斷:“沒到侵犯這個程度,你情我願。”
秦南山斂了斂眸,沒接這句,再低頭喝了口水,喉結微滾。
這是他們第一次討論那天,聞依心思微轉,不可置信地睜圓眼:“怎麼,你不願意?”
靠了,所以還是她強迫人家?
聞依被氣笑,真想走人。
秦南山看她,認真道:“我沒有不願意,那天也不是意外,你有你的目的,我本該拒絕,是我沒控製好自己,所以向你道歉。”
“關於孩子的事我也為昨天晚上的話語道歉,這對我來說確實是一樁意外,我無法在短短幾分鐘裡操控我的大腦做出正確、理智的反應。”
“如果你經過深思熟慮依然決定不要這個孩子,我尊重你,後續醫療費以及精神損失費我願意賠償。”
“......”
聞依覺著自己現在仿佛身處法院,他是那個審判長,正在宣讀關於一夜情後不小心鬨出人命這事的責任歸屬以及後續處理方案,太好笑了。
透明玻璃杯溫水逐漸見底,沉默蔓延,四周喧鬨如同電影背景音,空曠模糊。
他似在思考,再開口語氣鄭重:“但是聞依,全世界八十億人口裡,人類相遇的概率大約為0.00365,相知相愛並且發生性關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使用了計生措施還會懷孕的概率是0.02,所以,這個生命來到我們身邊本身已經創造概率學奇跡。”
“我希望你能再認真考慮,如果孩子生下來,我可以撫養他長大,包括提供資金與父愛。”
如他所說,聞依無法操控大腦立即回答。
她甚至半小時前已經打定主意不要這個意外到來的小房客,可他來這跟她算數學題,討論概率,勸她留下孩子。
暫且撇去聞紅毓女士和她的事業,她和秦南山之間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
她可以不喜歡他,也不需要愛情,但她的孩子要是出生,必須得有父親和家庭。
聞依盯向他眼,桌麵下手心握緊,一字一句說:“秦南山,我不要錢,這個孩子留下的條件是,我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