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您……救救我……”
幽深的小巷裡,不過六七歲的女孩用儘最後一絲力氣,艱難地伸手抓住一片繡著金絲的衣角。血汙和傷痕讓她麵容難辨,卻反而襯得那雙以濃烈仇恨為柴薪、熊熊燃燒的眼眸更加引人注目。
易玦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製地蹲下,與那雙被仇恨浸透的眼睛離得很近,近到幾乎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
在對方眼眸中,她看清了此刻自己的模樣——
看起來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孩童,斜撐著一把豔麗的紅紙傘,長相清雋無辜,似乎毫無攻擊性,但當她垂眸俯視求救者傷痕累累的身體時,卻沒有流露出半分正常人會產生的憐憫意味,笑容純粹得幾近殘忍,乾淨、漂亮又陌生。
“我喜歡你的眼睛,”紅傘下的少女以讚賞的語氣喟歎,冰涼的手指落到女孩染血的眼眶邊,一圈圈繞著她的眼球打轉,“有些人是會被痛苦剝皮拆骨、吞吃殆儘的,但有些人卻會以苦難為柴薪。”
“恨意像是在風中搖曳的火焰一般,愈燒愈旺,順著脊骨攀爬流竄。越是痛苦難言,心頭的這把火越是竄得高,眼睛也越是漂亮。”
欣賞完眼前的景色,少女直起身,與女孩拉遠了距離,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可光是喜歡,還不足以讓我救你。”
說著,她毫不介懷地將尚且沾著血跡的手指探入口中,有彆於人族的、沒有溫度的指尖舔舐儘血珠,咧開嘴笑道:“如果你死了,我正好就可以把你的眼睛剮下來,珍藏在我的傘裡,十年、百年、千年……我同樣可以欣賞你的眼睛,直到我厭棄為止。”
笑著吐露殘忍的話,少女的神色卻依舊純稚,態度尋常得仿佛在討論鏡奩中最喜愛的琉璃珠,透出一股不諳世事般的好奇:“想要我救你,你又能給我什麼呢?”
隨著少女的動作,一片繡著華美圖紋的衣角輕輕拂過女孩泛著青紫的臉龐。
名貴的衣料觸感是順滑而冰冷的,這股涼意透過她的肌膚,灌向四肢,最終滲入心臟,使她如墜冰窟。
女孩眼中浮上一層晶瑩的淚水,渾身的疼痛敲打著她的神經,讓眼前的畫麵忽近忽遠似的。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石板,磨出血肉模糊的痕跡,她語無倫次地哀求:“我可以付出一切,隻要我給的起,什麼都可以……”
“他們都要我死,好像我生來就不該好好活著,好像有些人生來就該受苦挨打,”她的睫毛被血珠黏成一縷縷的,隨著眼球的顫抖上下翩躚,如同一隻困於蛛網的殘蛾,正在拚命抖動破碎的薄翼掙紮,“憑什麼呢?”
“憑什麼傷害我的人卻可以心安理得地讀書、識字、長大成人,而我活該躺在巷子裡,最後被一卷草席裹住,扔到荒郊野嶺,死無葬身之地?”
“我不,我不要……我偏要活下來,我想活得比他們所有人都好……”
所以她此刻死死拽住少女的衣角,就像幼時死死抓緊一顆其他孩子分剩下的糖。
那顆糖最終還是被惡意地踩碎了,那時她用手指蘸了蘸糖霜,卻隻嘗到眼淚苦澀的味道,但這次她一定要抓住,哪怕被踐踏碾壓指節,也不能鬆開。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好吧,我開始有幾分喜歡你了,”臉上仍然沒有一絲一毫正常人應有的動容,執紅紙傘的少女笑吟吟道,“讓我想想,該向你索取什麼報酬呢?”
眼眸微亮,少女的腦海中似乎冒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這讓她攥緊了紅傘,不知不覺地提高了語調,仿佛一個興奮的孩子:“不如你就給我,你的名字吧!從此以後,你家就是我家,你的身份就是我的身份,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了。”
抓住少女衣角的力道逐漸鬆開,女孩狼狽地低低伏在地上,費勁地仰起頭望著她,氣若遊絲:“那……我呢?”
“你?”少女看上去近乎驚異,仿佛對方問了一個怎樣荒唐的問題,“你當然是屬於我的收藏品啦!希望你能好好保管你眼睛裡的火,不然……”
眼前開始一陣一陣發黑,女孩已經瀕臨暈厥的邊緣,此刻隻能呆呆地、本能般地重複少女的話:“不然?”
“不然……我也不確定,可能會殺了你吧,然後把你的眼睛挖下來?不過也可能,我那時已經忘記你這號人了。”少女思忖片刻,認真地回複。
透過少女冷靜而漠然的雙眼,易玦能夠清楚地看到,淚水止不住地從那終於求得一線生機的女孩眼中湧出。
淚珠洗刷乾淨些許汙垢,汙垢下露出了白皙的皮膚,和一雙仿佛天生帶著笑意的杏眼。
“好像我的眼睛……”易玦怔愣地望著那雙熟悉的眼睛,臉色蒼白,忍不住想後退一步。
綿綿的秋雨、陰暗的小巷、被鮮血染紅的青石板……周圍的一切都在刹那間破碎,易玦隻感到腳下一空,沉重的身體不可抵抗地向下墜落,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你不來找我,就換我來找你……”一聲輕輕的呢喃在她耳畔響起,然後世界歸於沉寂。
“是誰在說話?!”易玦猛地坐起,呆愣地摸了摸身下的軟榻,好一會兒才確認自己已經醒來了。
剛才隻是夢……?
她環顧四周,花應閒大概是剛剛出去不久,桌上的茶壺壺嘴處還氤氳著水霧。
易玦剛要鬆一口氣,目光就驀地凝滯在軟榻邊緣——那裡橫著一柄和夢中彆無二致的紅傘,纖細的傘骨如白玉般觸感溫潤,豔麗的傘麵上繪著展翅欲飛的幾對飛燕,豔色與素色恰到好處地交織,顯出驚心動魄的美感。
猶豫半晌,易玦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試著碰一碰那把紅傘,卻突然頓住了動作,轉而死死地盯著停在半空中的手看。
這雙手,很白,很嫩,看上去稚嫩了一點——唯一的問題是,這不是她的手啊?!
“易玦,你不能慌,要冷、冷靜!”易玦動作僵硬地下了榻,頗為無力地試圖強裝鎮定,“反正一覺醒來換了身體也不是第一次了!慌什麼慌啊,哈哈哈……”
她第一時間起身確認了本體的安危——很好,還安安穩穩地縮在被窩裡,才安心下來,終於可以冷靜地思考問題。
易玦比劃了一下身高,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再從儲物袋裡翻出一麵鏡子——
果然,鏡子中的少女不過十一二歲,烏黑的長發分為兩股,一左一右地被盤成兩個滾圓的球,她一晃腦袋,那兩個丸子也跟著輕輕搖晃。清澈的眼眸微微彎起,眼中似乎藏著一片溫婉清雋的江南煙雨。
她一襲銀紅琵琶袖襖裙,袖口、裙角都以金絲繡著振翅欲飛的飛鳥在燈光下暗光回轉、栩栩如生,與那把紅傘相映襯。
易玦抬了抬左手,隻見手上分明係著一條纏繞著霧氣的暗紅細線。
線的另一端分為兩條,一條宛若幻影般穿牆而過,蔓延向不知名的遠方,另一端則係在還縮在被子裡的本體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