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聽到師父的聲音裡浮上了一層冰冷的嘲諷之意。
她很明白,那種嘲諷之意是衝著高家去的。她自己的師父,總還不至於那麼不辨是非。
這要是放在從前,或許她還能在內心調侃一句沒想到師父這麼飽經風霜的一張臉,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但現在她已經完全無心去想其它事情。
師父是個明理的人。或許這廳堂之上、江湖之中,還有的是明理之人。為高大少爺抱不平的人,說不定也有。但這種想法,一點兒也不能消解她此刻胸中滿溢的憤怒和擔憂。
她勉強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把麵部表情稍微整理了一下,又轉過頭去,望著堂上。
此時高韶歡已經站到了高崢的身側,不再是站於身後的位置了。他或許也已經被迫向著堂下諸位武林人士拱過了手施禮,因為謝琇看到他始終就保持著那麼一個僵硬的站姿,直挺挺地站著。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也很明顯地在說著“這不是我同意的事”。
可即使這再是他不同意的事,他還能做什麼呢?離家出走,一去不回之類的?
那不是高韶歡的人設,高韶歡也不會那樣做。
他現在雖然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遇到了自己難以接受之事,也並不會真的大鬨父親的壽宴,把劍南高氏百年的顏麵都丟在地上踩個乾淨。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快意恩仇的少年。他不算是一個典型的天才少俠形象,他的骨子裡仍有被世間的種種規則與法理束縛之處。也正是因為如此,到了最後,他一身孤寂地站到了武林的頂端之時,這整個故事才看上去足夠震撼人心。
在原作裡,他最終成為了高家家主、武林盟主和定安侯的時候,他的祖母徐太夫人已經去世,他的父母也相繼在韞王之亂裡殞身。
他的兄弟之中,除了退隱山林的長兄高韶瑛之外,精通藥理毒理的二哥高韶朗出門遊曆天下,歸期未定;好讀書的三哥高韶暉說是要追求舉業之路,同樣出門遊學;最後留在高家的,隻有擅長機關術的四哥高韶舉。
但高韶舉因為沉迷研習機關術,整日也是閉門不出;兄弟之間,隻留下簡單的溝通和淡淡的情分,曾經的那種親善,那種信賴,那種歡笑……是再也找不著了。
假如再加上在武俠世界的氣運男主裡與眾不同的無CP屬性……在謝琇看來,這哪裡算得上什麼好結局啊。
倒不如是說充滿了隱喻的一個故事。
高韶歡最終登臨絕頂,卻隻剩下孤家寡人。
當年的紅衣少年最終頂著種種耀目的頭銜,重回年少時拜入的師門——崇山派,站到崇山派主峰的山崖邊上時,猛烈的山風吹徹他的衣袖襟擺。
那在風中揚起的袍襟,是深沉的玄色。
謝琇對那個結尾印象深刻。
她記得高韶歡就那麼負手站在崖邊,注視著對麵山崖間斜斜生出的一枝豔麗的紅百合,薄唇翕動,喃喃說出了一句話。
而那句話,是他多年以前還在崇山派未出師的時候,寫給他的長兄高韶瑛的信中的一句。
謝琇因為出任務出得太倉促,臨時死記硬背的相關資料在過了一段日子之後,忘記了一些細節。而結尾時高韶歡念的那一句話,因為太簡單,太平淡了,她記得不是很確切。
……可是,現在,就在高家家主的壽宴上,在高韶歡與高韶瑛命運轉折的這一刻,她卻忽而把那句話的內容記了起來!
當年活潑跳脫的紅衣少年如今已經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與侯爺,但這一刻獨自一人站在崖邊,狂風吹得他衣袂翻飛的時候,高韶歡喃喃說的是——
“大哥,我近日結識了一位有趣的姐姐,不知為何,她就是有那種能讓人覺得和她呆在一起會很開心的本事,你見了也一定會喜歡她的……你說,下次我邀她去劍南高家玩,好不好啊?”
謝琇:……!!!
宋掌門一個沒按住,他的首徒還是騰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的心裡直歎氣。
還以為經過剛剛的一幕,這個徒兒已經心裡知道厲害和分寸了呢。竟沒想到自己剛剛手上鬆了鬆勁,她就又冒了出來!
唉唉,定儀宗隻是個弱小又貧窮的小門派,能有多少麵子給她陪進去?
幸好他還拖延了一段時間,現在宣布已畢,大局底定,堂上已經有許多門派的武林人士紛紛起身上前恭賀、寒暄和敬酒了,所以他徒兒這個動作雖然猛了一點,看上去也並不顯得特彆突兀。
宋掌門想了想,思及昨天在高家大門口,從宅中一路大步流星走出來的藍袍青年,想著自己這個小門派終究還是承了對方的情,於是說道:
“你若是也想代定儀宗上前去敬一杯酒,你就去吧。”
果然,他那徒兒十分震驚,閃電般地轉過頭來望著他。
宋掌門捋了捋他特意留的那一把仙風道骨的胡須,慢悠悠地說道:
“我定儀宗雖小,但秉俠義之心,行正義之道,但求無愧於心——”
他在心裡也暗自覺得這幾句話說得非常得體,很有些世外高人的氣場,不由得自滿了一下下,才曼聲吟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謝琇:“……”
啊這個老奸巨猾的師父!他昨晚果然是察覺了高韶瑛的夜訪吧!居然今天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就是為了留待現在給她會心一擊!
宋掌門滿意地看到,自己那位一貫都十分可靠的首徒,臉頰漲紅了。
哼哼。他想。
凡此紅塵瑣事,他還是耳目通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