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就這樣耐心地又等了半小時左右,直到那個出去的禦醫跌跌撞撞衝進來,喜笑顏開地報告他們找到試飲的那名麻風病人,喝了這味毒/藥之後不但沒死,反而感覺全身輕快,好像病痛去了大半似的。
紅藥一顆心總算落回腔子裡,於是喜孜孜親自端著藥碗去獻給年輕的耶路撒冷王。然而她進了臥室才發現,博杜安四世睡著了,還沒有醒。
紅藥見他睡得很沉,一時間不忍心叫醒他。可是又怕等久了藥涼了效果不佳,左右為難了片刻。
好在博杜安四世沒再為難她,很快就驚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時,紅藥正巧俯低了身子去觀察他,猝不及防間好像偷窺被人抓了個正著,不由得一時間有些赧然的狼狽不堪。
年輕的耶路撒冷王那雙淡藍得近乎透明的眼眸靜靜地凝視她。燭火在他那張銀麵具上跳動,反射出明暗閃爍的光。
室內很安靜,當國王入睡以後,他幾乎所有的仆役都已退下。就是方才紅藥端著藥進來時,也隻是在門口遇見了兩個在門外守著的侍衛。克裡斯多弗證實了她的身份後,也被她留在門外等候。
紅藥覺得國王一定不想很多人看到他脫下麵具後的那張臉。至於她自己,將藥碗奉上之後,如果國王希望的話,她也會默默退到帳幔之外,等候他自行飲下。
博杜安四世看見她手裡端著的藥碗之上,有一線熱氣嫋嫋蒸騰。他意識到那就是她所說的帶毒的良藥。他想要坐起來,可覺得沒有了仆人的幫助,他潰爛的雙手要支撐全身的重量未免有些困難,於是他想要讓她出去幫忙把他平時慣用的仆從叫進來。
他開口,卻發現除了“公主殿下”之外,他並不知道她的名字。雖然對於他來說,記住一位女士的名字實屬多餘,可是倘若這味毒/藥有效,記不住救命恩人的名字總是顯得太過寡恩而失禮。於是他問:“公主殿下可否告知芳名?”
紅藥猶豫了一下,回答:“紅藥。”
博杜安四世跟著她的中文發音重複了一遍,覺得很是拗口。
他的發音很不準確,紅藥不由得微笑了起來,放慢了語調又重複了一遍:“紅藥。”想著又解釋道:“其實我的名字,就是這味藥的一個彆名。”說著,她還舉了舉手中冒著熱氣的藥碗。
博杜安四世在麵具下也微微勾了勾唇角,低聲問道:“紅藥就是這味毒/藥的一個名字?”
紅藥點點頭,想了想,忽然從腦海的最深處勾起了某種很久以前的記憶。
她想,既然自己不知道雷公藤的英文名,紅藥兩字的中文發音又著實繞口,那麼,也許她可以重新用回前世自己的英文名字?也許……她在相隔兩世之後,終究有一天,有那麼短暫的片刻,自己可以不再是流落北國的悲慘帝姬,而是……從前的那個自己?
於是她微微笑了起來,說道:“陛下如果覺得我的名字不好記,那麼就喚我潔絲敏也行。”
博杜安四世微微一怔,重複了一遍:“潔絲敏?”他淡藍得接近透明的眼眸停在她臉上,問道:“茉莉花的意思?”
那種葉片和花形都是小小的白色小花?他不知道東方也有這種花。於是他停下來,等著她回答。
紅藥回憶著解釋:“正是。茉莉花確實原產於波斯一帶,但很早就有天竺的僧人帶去了東方,現在在東方很常見,還用來榨香油、作女子的發飾、泡茶、做菜……”
她描述了幾樣由茉莉花烹飪而成的菜肴,然後看到博杜安四世的眼中開始出現淡淡的笑意。
然後,他說:“哦。貴國將這種花的效用發揮到了極致。那麼我就稱呼公主殿下茉莉吧。這個名字好過叫毒/藥。”
紅藥愣了一下,才發現他在開玩笑。紅藥笑起來,心情也放鬆得多了,順手把藥碗放到床頭的小桌上,就要伸手去扶他起身。這種動作,在她母親臥病不起的時候,她做得多了;此時做來十分自然,毫無遲疑凝滯之態。倒是博杜安四世本能地愣了一下,下意識向旁邊躲閃開了她的手。
紅藥的動作愣在那裡,這才發覺自己的無禮,不由大窘,慌忙解釋:“陛下見諒,是我造次了,從前家母臥病,我都是這樣行動的,因此一端藥碗,就習慣性地這樣做……假如很失禮的話,請陛下——”
博杜安四世暗暗歎了一口氣,然後平靜地說:“公主殿下,我並無此意。隻是很久以來一直都是我的仆人來做這件事,習慣了。”
女人總是很麻煩,他一邊歎氣,一邊想。你總要在最難受的時候,還要顧及她們那些脆弱的尊嚴。即使這位東方的公主和他們種族不同,背景不同,看上去在這一點上和他所知道的所有女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彆。
除了她好像對麻風這回事沒有太大的戒心之外。
他注視著她光/溜/溜沒有任何防護的雙手,已經落在他的罩袍衣袖上。每一個近身服侍他的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他甚至都能夠感受到他們在重重罩袍頭巾防護之後的戒慎恐懼。是害怕他的病?還是害怕這種病所代表的神的懲罰?難道她不知道這種致命的病是會傳染的嗎?
他不讓她接近,是為她好。他想。
他不讓她接近,是為她好。她命令自己必須這樣想。
不過她覺得既然他包裹得這麼嚴密,她也沒必要現在就站起身來出去叫那些仆人過來,自己則躲到一邊去。那樣才是真正的失禮,也不是待人以誠之道。
紅藥重新微笑了一下,還是伸手用力把扶他起來這個動作完成。也許是因為方才令她窘迫不安難以自處,他這一次並沒有極力排斥她的幫助。然而他也沒有太借助於她的扶持,他幾乎是自己獨力完成了這個坐起來的動作,因為用力過猛,他終於坐起向後倚靠在枕頭上的時候,喘得像個破風箱。
紅藥假裝沒注意到他那些舉動,回身端過那個藥碗,低聲向他解釋自己方才已經見過了王姐西比拉,並且征得了她的同意,出去找了一個麻風病人試喝過藥汁,並無大礙,才敢端上來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