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出來的是,何況蓋伊顯赫的背景,以及他所表現出來的對宗教的虔誠和狂熱,或者亟欲上位的野心,才更值得有心人采取行動。歸根結底,巴裡安不是一個能夠被彆人施加更多影響力的人。他有自己的道義原則,不會輕易被人影響。既然如此,誰會願意在他身上費那個心思?
可是現在,正是因為巴裡安身上的這些特質,他才成為國王和泰比利亞斯的第一選擇。
博杜安四世想,這也許是聖城的最後一線機會。沒有了他,如果再所托非人,那麼聖城的命運就將會很殘酷了。巴裡安或許還有那麼一些能力和足夠的正義,能將聖城的苟延殘喘延續得久些,更久些。
他今天將要麵臨的,或許是一場艱苦的討論。決定了將這個國家交付給巴裡安之後,蓋伊的命運就變得晦暗不明起來。他不能再做什麼攝政王,他對這個國家不會施加好的影響;然而立即將他處死,顯然也會激起一些支持蓋伊的狂熱好戰分子的叫囂反抗,進而威脅到巴裡安的統治。如何處置蓋伊和他身後的這些人,將是所有關於他身後大事安排的關鍵。
博杜安四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長久以來受病毒侵蝕的肺部又快要與自己為難了。他得趕在自己的身體徹底罷工之前,把這一切都決定下來。
他慢慢走進內室去了。
當他再把空藥碗拿出來的時候,仆役來報,泰比利亞斯到了。
在仆役出門傳召泰比利亞斯入內的間隙,博杜安四世走到起居室正中的一張軟緞座椅前,砰然一下把自己凋零頹敗的身軀摔入那張椅子。
這個動作嚇著了一旁的紅藥,她慌忙將手裡端著的托盤和藥碗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放,就要趕上來挽扶他。
不過博杜安四世已經在那張椅子裡費力地調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後伸出右手止住了紅藥。他低聲說:“我沒事。”
紅藥微微俯低了身子望著他,看到他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整個人仿佛都深深蜷在那張椅子裡,脊背彎得像一隻離了水的蝦子。她意識到這姿態表明他再也沒有力氣坐直,一股深重的悲傷突如其來地襲擊了她,使得她一瞬間無法言語。
聽不到她的回應,博杜安四世費力地抬起頭來。他看到她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表情,猶如一隻明白自己將要被遺棄的無助的小獸,抿著唇想要忍回滿腔的委屈。這種表情令他感覺歉然而憐憫,他不知為何想要多安慰她兩句。可是就連他自己也明白,這件事是誰也無能為力的。於是他輕聲說:“我真的沒事。我的責任未了——”
這兩句話卻似乎把她打擊得更加深重了,她的頭愈發地低下去,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湧起亮晶晶的霧氣,如同積聚淚水的深潭。
博杜安四世想,從前,他似乎從沒有見到過她露出過這樣的表情。雖然她遭受東方的皇帝的追殺,長途倉皇出奔異鄉,又以一國公主之尊寄人籬下,做的事情像個仆婢,更要忍受來自他人的敵意與白眼,她也從未失去過她的從容。當她站在他身後,說她要冒險回到故國去的時候,她看起來是那麼無畏,那麼愚勇,那麼不管不顧,那麼一往無前。可是現在,她卻泫然欲泣地站在他麵前,華美的東方服飾包裹下的身軀伶仃單薄,眼裡溢滿了深重的擔憂和痛苦。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聖城改變了她,又令她悲傷,而這非他所願。
這樣想著想著,他似乎不自覺地想要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背。他仿佛也確實這樣做了,一邊伸出手去,一邊溫聲說道:“我會堅持到最後一刻,你相信……?”
他的話沒有說完,泰比利亞斯就大步走了進來。博杜安四世發覺自己本以為已經向她伸出去的右手,隻不過離開了椅子的扶手幾寸而已。他順勢收回那隻手,沉坐在軟緞椅子裡,眼眸捕捉到當泰比利亞斯看見這一幕的時候,眼裡一閃而過的訝異。
博杜安四世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狼狽而惱怒,好像當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偶爾想要瞞過他人的眼睛,聽信一些自己的情緒,做些任性的事情,然而卻被彆人敏銳地抓到以後,他會有的反應。
他已經夠老了,不再適合有自己的情緒了。而且在麻風即將把他的軀體爛儘的時候,他更不應該輕易聽信那些情緒。
他覺得有些遺憾,有些歉然,也有些懊惱。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使得他的聲音變得平板而毫無表情。
“泰比利亞斯,你來了。”
泰比利亞斯猶豫了一下,向博杜安四世見禮。一旁的紅藥隨之也向泰比利亞斯施禮。不過這一回泰比利亞斯不敢再泰然受之。他麵前的可是東方的強大國度受到正式冊封的名正言順的公主,她身後所代表的勢力無往弗屆,遠遠超過這片平原和沙漠上所有的國家和勢力。他莊重地向她回禮:“公主殿下。”
他的鄭重其事反而讓紅藥有點驚訝。似乎到了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成為大宋的帝姬,能夠為她在這座充滿了風波、角力、陰謀與狂熱的聖城裡,帶來多大的尊嚴與地位。
隻是,她所想要的尊嚴,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經有人給予她了。甚至不需要任何實質的證明,隻是憑著她的一句話,有人就鄭重待她如一國之公主,在所有人麵前維護她的尊嚴與清白,儘管她沒有和他一樣的信仰。
可是,這個人就要離開了。
而且一直到了生命的儘頭,他仍不得安寧。身後的那些事情,在埃及的沙漠裡虎視眈眈的戰神撒拉丁和他的數十萬大軍,他嗜血殘忍又有勇無謀的姐夫蓋伊,他徒有美貌卻沒有多少政治頭腦的姐姐西比拉公主,他天真純稚、年幼無依的外甥,雖然匍匐在他階前,卻各懷心思,不肯順服,喜好四出征掠,以血洗血的那些隻會壞他大事的愚蠢敗類臣下們……他所麵對的亂局結成一個無解的死結,他所麵對的真相陰冷而殘忍。
儘管他擁有無上的意誌力來支撐自己孱弱瀕死的軀殼,支撐自己危如累卵的王國,然而他的王國還是如同他的肉/體一般衰竭腐朽,從內裡徹底殘破敗壞下去,如同風中之燭。
而她沒有任何辦法幫助他,甚至延緩最終那最殘酷的時刻來臨。這個念頭幾乎令她絕望。她艱難地忍回了新一波淚意,把視線重新投回他身上。
博杜安四世察覺到紅藥的注視,然而他已經沒有時間再來對她說些什麼。泰比利亞斯在他一旁的椅子裡落座,再過不久他們選定的繼承人巴裡安就要到來。在那之前,他必須再跟泰比利亞斯計議一番。巴裡安說過的話不知為何總令他有些不安而驚心。
他低聲說:“明天見,公主殿下。”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敢保證自己還有多少個明天。可是每次當他這麼說著的時候,他確是這樣希望的。
紅藥沉默地一頷首,退出了這個氣氛過分陰暗過分沉重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