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空無一人,燭火搖曳,幔帳幽深。紅藥繞過一重幔帳,看到了國王那張大床的床腳。
紅藥把腳步儘量放輕,慢慢走過去。耶路撒冷王穿著一襲黑袍,就連頭巾也是黑色的,鑲著精美的暗色花邊,對於一個臨終的病人來說,這襲衣服華麗整齊得有些過分。紅藥以前從未見過他穿這個顏色的衣服。室內微弱的燭火將那一身的黑色投影在他戴著的銀質麵具上,籠罩下一片暗影。
紅藥走到了他的床邊。他正安詳地閉目沉睡著。紅藥停在他的床畔,微微俯身下去凝視他臉上的麵具,與他唯一露出麵具之外的雙眼。
很多事情都在一瞬間從心頭閃過,像電影一般肆意倒帶再快進,最後停留下來的卻隻有一個畫麵,那就是她最初端著藥來給他的時候,看到的那張麵具之下的臉。那時候,他的麵容年輕俊秀,極為漂亮,眼神裡閃著超越年齡的睿智、寬容、寧靜而平和的光,像任何一位受到神的厚愛而加冕的人間國王一樣。
然而這樣的一位慈憫、英勇、公正而仁愛的少年王,此刻卻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張顯得過大的床上,等待死亡的降臨。
她沒有信仰,但假如這世間真的有上帝或眾神的存在,那麼他們未免也有些太不公平。
紅藥這樣想著,沒有發覺博杜安四世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靜靜地凝視著她。片刻之後,他決定打斷她的思考,於是他低聲說:“啊,你來了。”
紅藥微微驚跳了一下,然而她很快就意會過來,俯望著他在微弱的燭火照耀下顯得有些暗沉的銀麵具,她輕聲說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阿格尼絲王太後曾經提起過的那隻博杜安四世在童年時飼養的小鳥,在這一霎那從她的記憶裡躍出,像一個硬塊般梗在她的喉間。她恨不得想要用儘自己的全部力氣對他好,可是已經晚了。他已經不再需要這一切。事實上,也許他早就不再需要了。
博杜安四世淡藍的眼眸在麵具之下靜靜注視著她,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思想。然而他並沒有立刻說話。他凝視著她,許久之後,才慢慢說道:“你見過我十八歲時候的樣子。而現在我已經二十四歲了。”
紅藥點點頭,有些不明所以的微微惶恐。
博杜安四世微微點了點頭,慢慢閉上了眼睛。當紅藥因為這個動作而突然變得無比惶恐不安的時候,他靜靜閉著眼睛說道:“那個時候,我看起來還不壞,是吧?”
當然不壞。她想。他和西比拉公主姊弟倆,應該都屬於五官深刻,長相很漂亮的那一種人。當年他摘下自己的麵具時,隻是驚鴻一瞥之下,已經足夠讓她看清他俊秀的五官。但是從那時起,很多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看到過他真正的麵容,哪怕一眼。每次吃藥的時候,他總是會命她在外等候,自己避到內帳。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手裡已經是一個空碗,而那張他最常戴的銀麵具已經牢牢覆蓋在他的臉上。
她想,其實他大概不知道,她害怕的不是一張被麻風侵蝕毀壞了的殘破猙獰的臉。她害怕的是這離彆太早到來。在他們依舊年輕的年紀,這種離彆來得太無情而且太突兀了。
她記得在前生,自己一個人去看一部電影。
很平淡的劇情,就是講述兩個人相識,結婚,平淡地一起生活著,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人先倒了下去,另一個害怕得不知所措,可是生老病死無法逆轉,葬禮結束後,留下來的那個人回到兩人曾經一起居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子裡,抱著膝蓋,舉著一隻氣球,茫然地望著這間房子。他們人生裡最大的亮點,不過是一個人永遠會陪著另一個人去賣氣球,可是終於有一個人先走了,留下來的那個人,決定為了他們兩個去實現那個做了一輩子,本來覺得不可能的夢想……
她的淚點很低,還沒看到後麵,隻是看到老太太生了病,老頭兒一臉惶恐地坐在病床前,手足無措地望著她的時候,就淚如雨下了。
這人世太荒涼,沒有了你,該怎麼辦呢。
這人世太荒涼,你太年輕,沒等到老,就要分彆。我還沒有準備好,我習慣與你說再見而不是永彆。
紅藥緊咬著牙關,咬得臉頰兩側都繃起了清晰而突兀的線條。軟弱的淚水終於湧上來,堵塞了她的喉間。心臟疼痛著,每一次跳動都像是一次苦刑,仿佛心裡充塞著滿滿的悲傷,隨著每一下心跳沉重地顫抖,愈來愈下墜,愈來愈疼痛,墜得她的一顆心仿佛馬上就要炸裂開來,碎成無數塵灰。
她命令自己鎮靜。然而這一次她的身體仿佛脫離了自己的控製。她進入這間臥室之前,王姐西比拉公主曾經命令她不要在國王的麵前哭泣。然而現在她眼中噙滿淚水,仿佛再多眨一下眼睛,淚水就將不可控製地奔流出來。
他費力地眨了眨眼睛。她確信他一定是看到了這一切,因為他一向明亮的眼眸中突然浮起了一層憂傷的薄霧,他低聲說:“令你這樣悲傷,我很抱歉。”
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她的喉間似乎卡著一個硬塊,憋悶得幾乎連呼吸都要停頓。腦海中忽然浮現聖經裡的某個句子,她在茫茫然之中,輕聲把它念了出來。
“我們度儘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