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既然答應了幫全伯拍照,就極為儘心儘力。此刻聽到喬茉詢問,也不跟喬茉客氣,很自然地對她隨口吩咐起來。一下要她幫忙把全伯身後靠著的枕頭被褥之類再多塞點,好確保全伯的上半身有足夠力道的支撐;一下又要她幫忙去開燈關燈,調試光線,極是用心。好在他每次對喬茉發出新指令的時候都是態度溫文爾雅,語氣極為禮貌,聽上去不像是指令,更像是一種請求。所以喬茉也跟著他團團轉,攀高爬低,陀螺一樣在全伯這間小小的病房裡忙碌。
全伯笑眯眯,雖然已經不良於行,還是儘量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讓愛德華替他拍下了十幾張照片。曾碧和喬茉也笑嘻嘻地作出一副開朗的模樣,說些湊趣的話,逗得全伯極為開心。
最後終於是院長進來喊停,說全伯大病未愈,還是應當休息為佳。而且喬茉和愛德華輪的這一班差不多也到了時間,曾碧說她看了班表,來接替他們的正是她和另外一個學過兩天醫療救護的誌願者。於是愛德華將手中的相機交還給曾碧,和全伯、院長等人都道了彆,就要離開。
全伯突然喊住他,說:“……可以最後替我拍一張照片麼?要正式一點的,規規矩矩的,像是能在要緊的證件上派大用場的。”
喬茉一聽就知道全伯是什麼意思,不禁立刻鼻子也酸了,隻是一味地拚命眨眼睛,想把那股淚意忍回眼眶裡去。
愛德華聽了喬茉的翻譯,也愣了一下。不過他的態度比喬茉沉穩得多,隻是伸手向曾碧要回了那部相機,默默地走回床尾,示意喬茉去調整燈光。
曾碧似乎一直到了愛德華發號施令的時候才醒悟過來似的,慌忙跳起來說:“這個容易,我來做,我來做。”說完就搶著往電燈開關那裡衝,沒頭沒腦地,險些撞上院長。
喬茉的任務被表姐搶了,她怔怔地站在那裡愣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她飛快地轉過身,居然又向著床頭走過去。她走到全伯身旁,很自然地壓低了身子,開始幫全伯整理發型和衣服。
全伯一開始有些不好意思,推著喬茉的手說:“這要命的毛病可不是開玩笑的,我隻是要一張照片,不用這麼隆重吧——”
喬茉的態度卻柔和而執拗,捉住全伯枯瘦的手腕,輕輕放回被子上,還替他拉平衣服上的皺褶,又以指為梳,替全伯梳順他一頭花白淩亂的頭發。她回答的聲音也很平靜而自然,都整理好了之後,最後還拍了拍全伯的手背以示鼓勵。
“當然要整理得更帥一點,好給全伯拍一張賽過大明星的好照片。”
她壓根就沒提起什麼要命的毛病這回事。
她的舉動和態度,曾碧和院長都沒那麼吃驚,反而是已經在相機取景框裡取好了景的愛德華,突然又把相機放下了。
海島上的夕陽也分外明豔,儘管曾碧為了照相,已經把病房的窗簾拉上了,可今天執拗的陽光還是頑強地穿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那細細如線的金色光影裡,他能看得到無數塵埃浮動。
他帶著一點恍惚地想,這種場景似曾相識。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夢裡,也曾經有這麼一個坦率而魯莽的小姑娘,壓根不在意那所謂的要命的毛病,不躲不藏,向著某個人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關懷,想要挽扶,可惜卻被那人躲開。
他想,這是什麼樣的一個故事呢。為什麼他的腦海裡會想起這麼一幕呢。
不過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允許自己走神太久的人。他的迷茫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很快將視線從窗旁光線裡的浮塵上收了回來,重新舉起相機。
全伯枯瘦的一張臉在鏡頭裡衝著他露出笑容,仿佛臉上深刻的、盛滿苦難的皺紋都舒展了。他想,那大概應該是一個被稱之為安心的表情。於是他按下了快門。
數碼相機的好處之一是可以立刻向眼裡充滿期盼之色的全伯展示剛拍好的那張照片。當照片在相機小小的屏幕上顯現出來的時候,喬茉帶著一點微微驚歎地想,他真的準確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生命力。那種安心,那種終於放下了一切,獲得了心靈上的寧靜的欣慰表情,鮮活而生動,卻都被他準確地凝結在了小小一張照片裡。
喬茉想,雖然他不是科班出身的專業攝影師,然而他懂得人心。而這一點足以彌補他技術上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