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是那麼吃驚,淡藍色的雙眸都睜大了,略略帶著一絲遲疑地說:“他戴著麵具,是因為麻風已經毀壞了他的臉……可是我並沒有……”
聽到他提起那位麻風王的病症,她慢慢斂下了笑容,最後隻餘眼睛裡還留著微微一絲由於笑意而帶來的溫暖,靜靜地說:“……我記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這麼一句話:‘你須聽從你的信仰,沒有信仰的話,你就聽從你的心靈吧。’我希望你也能夠聽從你的心靈,即使麵對再多的艱難痛苦……這部電影裡,耶路撒冷王不是也曾經對巴裡安說過麼,一個國王或許可以命令你,但決不能改變你。這才是真正的信仰。”
他似乎一瞬間忘記了呼吸,花了一點時間才透過一口氣來。他仿佛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眉眼裡似乎還帶著驚異的餘波。
“……假使這一路上,最後隻留下你一人呢?”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突兀地問出這麼一句話。然而問出口之後,他卻如此期待著她的回答。因為這正是他自己的困惑所在。他所背負的與他所期望的並不相同,甚至將來有一天或許會變為並不相容——他一時間覺得自己可以與之共存,一時間又覺得無論如何應當把它克服。
她似乎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問出這樣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來。她知道這個答案對他而言很重要,如何能夠答得準確而適當,實在太考驗她的智慧。她斟酌著用詞,可總覺得不滿意。思前想後,最後,正當她覺得室內的沉默持續了太久,因而開始令人窒息的時候,一句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話突然躍入她的腦海。
“似乎有人曾經對我說過……”她猶疑著,最後隨著一字一字的出口,語調卻顯得越來越堅定。“即使隻留下我自己一人,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誌。”
他震動了一下。暮色穿過窗欞,落入他的眼中,使得那雙眼眸愈發深不見底。
仿佛停頓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才慢慢地微笑起來。
“是嗎……我明白了。”
喬茉見他應聲,也不再多說,隻是點了點頭,繞過他身畔,向門口走去。
走到門邊,她又停下。回身望著他,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也沒有動一動,背影在暮色裡顯得削瘦、挺拔而落寞。
她忽然很想問他,以後還有再見麵的機會麼?可是她也知道這個問題太深奧,他們兩人都不知道答案。
這世界太廣袤,而人間太荒涼。最珍貴的東西,往往不是輕易可以得來。她已經過了那種看到櫃子的高處放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就一再地跳著腳伸著手去夠的年紀。
假如說這樣的時代還能夠給生活在其中的渺小的人們留下些什麼,那大概也就是更現實而理智的生活態度。她沒那麼理想化,誤以為這一瞬的共鳴就可以把一切都改變。假使倒退回去幾年,或者她可以不管不顧地悶著頭衝上前去,一定要得到一個自己滿意的說法才肯罷休。然而時光的車輪轔轔向前,軋過的那些歲月如同金色的天階,一路鋪到最深的夢裡去,醒來之後卻隻留下淡淡的惆悵。
表姐說錯了,夢裡的那個故事,終歸還是沒有結局。
也沒人追著那個夢要結局了。大家都已經長大了,大得明白不應該做不切實際的幻想。
既然這樣的離彆終究還是要到來,那麼也無所謂說不說再見了。喬茉在門邊猶豫了片刻,不知道是什麼力量鬼使神差地促使她說了一句:“我經常反複做相同的一個夢。在我的夢裡,有一座金色的城市……我想那座城市裡一定凝結了很多人的理想和心血,我但願有朝一日也能夠去到那裡看看。”
愛德華一震,轉過身來驚訝地盯著她。這句話不知為何在他心底的深潭裡投下了一顆石子,引起的波瀾層層暈開去,他想要捕捉些什麼,但卻總是捕捉不到。她這樣敘述自己夢境的語氣仿佛像春天吹過沙漠上的綠洲的一陣柔風,帶來一陣溫暖和恍惚的感覺。可是當他仔細去辨認那夢境裡的一草一木的時候,那種幻境卻好似突然消失,隻留下此刻一室暮色寂寂,令他的感覺格外地敏銳。心頭深一陣淺一陣地刺痛著,仿佛一道舊傷口,藏在表麵已經完全長好的皮膚下麵,猙獰地綻出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