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仿佛打中了他的死穴,他一霎那顯得有些緊張,低下頭盯著他們並排放在前麵椅背上的、合十交握,似在祈禱的雙手,說道:“……找到了。”
這個回答勾起了她的一絲好奇心,她緊盯著他不自在的臉,半開玩笑似地追問道:“那……你哪來那麼長的假期去耶路撒冷?……去那個地方,可不是一個周末或者短假期就能趕回來的。你辭職了?被老板趕出來了?失業了?……”
他愈發顯得不自在,最後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決心。
他抬起頭來,淡藍色的眼眸深深地望著她,平靜地說:“我已經離開了我的家。他們說如果我要正式加入國際麻風協會,做一名長期的工作人員,就不要再想得到家裡的一絲一毫支持……”
她啊了一聲,似乎非常驚訝,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她的視線此時仿佛才敢帶點放肆地當麵打量他,最後,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胸前,凝定在一個點上。
那個她曾經見過的,同樣的小小的綠十字架徽章——曾經代表著那位得了麻風的年輕的耶路撒冷之王,如今已經成為國際麻風協會的標誌——就彆在那裡。
他莫名地有些緊張,再度深呼吸,終於把真正想說的說了出來。
“茉莉,我到這裡來,是想得到你的支持。這……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仿佛有那麼一瞬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發現,當她對某件事情存著疑惑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微微偏著頭,一雙眼睛格外明亮,盛滿對答案的渴望。此刻,她臉上就是那種表情。
她低聲問道:“為什麼?”
他來此找她之前,原本是準備了一長篇自認為能夠說服她的話,然而現在麵對著她那雙晶亮澄明的眼眸,他忽然覺得那些打好的腹稿全部無影無蹤。
他低頭想了一想,忽然想起某件事來。於是他重新抬起頭來凝視著她,唇角緩緩展開一個笑容。
他說:“你記得麼?在那座小島上的某一晚,你曾去我那裡看過一部電影。”
她有絲迷惑地點了點頭。
那種迷茫的模樣勾起了他更深的笑意,他續道:“那時,你曾念過一句聖經上的話。‘我的神阿,求你看顧我,應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
她啊了一聲,似乎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提起這些。
他輕聲說道:“若沒有當時那些經曆,我想我也許無法這樣有勇氣,去反省自己的路,自己的誌向……那樣,即使我做了再多事情,也不過是一些奇巧的手段,權宜之計,於這世間無補。那和我沉睡至死,有什麼不一樣?……”
【求你看顧我,應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
她並沒有立刻應聲。然而她的眼裡慢慢升起了一線笑意,臉上逐漸展開愈來愈清晰的笑容,仿佛在那一瞬間,大片大片原野上生長著的,皎潔而明朗的茉莉花,全部都爛漫開放。
她輕聲說:“你知道麼,在中醫理論裡,雷公藤也是可以治麻風的呢。”
他卻並不顯得驚訝,隻是溫聲應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略略一揚眉,忽然說道:“雷公藤還有個彆名,叫做紅藥。”
“紅藥?”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摹擬著她所發出來的中文發音,說得怪腔怪調。
然後,他很嚴肅地點點頭,說道:“這個名字也很好,雖然它代表的是一種毒/藥。”
她望著他,慢慢地翹起唇角,微笑起來。
時近正午,耀眼的光線透過窗欞,在教堂華美宏麗的金色穹頂上折射出細碎的雨點一樣的光芒。
牧師終於完成了他一上午的辛勤布道,教堂裡響起莊嚴優美的風琴聲。唱詩班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台上,率領著台下一眾信徒齊唱讚美詩。
正巧,今天他們唱的,正是喬茉唯一聽過的一首讚美詩——或許也是最有名的一首——Amazing Grace,奇異恩典。
“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愛德華的手一開始仍是合十交握的狀態,似在祈禱。然而當讚美詩響起來的時候,他的視線投向身旁的喬茉,略一猶豫,鬆開了自己的兩手,卻把自己的左手伸向她,掌心向上,緩緩攤開。
喬茉起初的一霎那似乎仍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盯著他那隻伸向自己的攤開的手。教堂內光線明亮,他的手五指修長有力,肌膚白皙光潔,掌心紋路清晰。
這種場景不知為何令她恍惚了一瞬,眼裡不由自主地竟然有點濕潤。
愛德華見她遲疑,忍不住偏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帶著一線期待和一線忐忑,使得他那張一貫沉靜從容的臉上此刻的神情格外生動。
他頓了一下,輕聲說道:“這次去聖城,我很有收獲。想起了很多事情,想明白了更多……”
喬茉微微一怔,似乎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又提起去耶路撒冷的事情。
愛德華短暫地停頓了片刻,又說道:“茉莉,可以允許我握著你的手嗎?”
喬茉聞言緊張地笑了一下,也偏著頭望著他,仿佛不明白他一時間怎麼變得這麼坦率。她沒有立刻動作,隻是半開玩笑似的反問道:“……這是請求嗎?還是命令?……”
愛德華微微一頓,眼眉間忽然都染上了一層溫暖的笑意。他說:“我記得,聖經裡說過,‘但命令的總歸就是愛,這愛是從清潔的心,和無虧的良心,無偽的信心,生出來的’……”
正當他這麼說著的時候,唱詩班又換回了英文聲道,繼續唱著:
“Through many dangers, toils and snares
We have already come
It was grace that brought us safe thus far
And grace will lead us home...”
喬茉就這麼注視著他,看著看著,臉上漸漸綻放出一個愈來愈明朗的笑容。
她也鬆開了自己交握的雙手,轉而把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下放在他伸出來的左手掌心,略略一停頓,將五指合攏收緊,握住了他的那隻手,再不鬆開。
此時禮拜剛結束,教堂的正門敞開,室外明亮的陽光毫無保留地一湧而入,在教堂正中的走道上仿佛鋪下了一層金色輝芒,猶如通往天邊的光明之路。
他們一起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中間的過道上,隨著那些退場的虔誠的人們,並肩走出教堂。他們交握的兩手十指相扣,因為距離很近,他溫暖的鼻息撲麵而來,吹動她前額薄薄的碎發。
在他們剛才坐過的長椅上,那本聖經依舊攤開著。穿門而入的清風裹著溫暖的氣息,輕輕地吹動潔白書頁的邊角。那翻開的一頁上,漂亮的字體密密麻麻印著這樣的句子: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秘,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我若將所有的周濟窮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與我無益。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