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回到那麵穿衣鏡旁,凝視了它旁邊的那個巨大的衣櫃一陣子。
有那麼一瞬間,我就像個猥瑣且卑劣的、隻能躲在黑暗裡遠遠窺視著自己心儀的對象的失敗的暗戀者一樣,有種強烈的衝動想要打開那兩扇雕花的櫃門,從裡麵偷偷拿走一件他曾經穿過的衣服保留起來,當作一個念想。儘管那些衣服上早已失去了他的體溫和特屬於他的那種微微帶著一絲清冽寒涼的味道,我還是那麼強烈地想要將一件他曾經穿過的衣服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裡,把自己的臉頰貼在那件衣服的衣料上——不管它是由金屬、皮革、亞麻還是最上好的絲綢製成的——仿佛這樣做就能夠穿越了那些逝去且永不再來的時光,透過自己長久且沉痛的回憶和思慕,在記憶的最深處擁抱住那個已經消失了的人,告訴他我有多麼想念他,告訴他我有多麼後悔曾經向他說謊,多麼後悔沒能在最後的時刻幫上他的忙,告訴他現在隻要他向我開口,我便會拚儘自己的全部力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努力替他實現任何願望——
可是最後,我隻是將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緊握成拳,默默地從衣櫃前走開。
我知道我自己沒有那個資格從這個房間裡拿走任何東西作為紀念,更沒有資格擁抱他或者懇求他的友誼,因為我已經欺騙了他,我和那些無情的阿斯嘉德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們至少還在他麵前並不怎麼掩飾自己對他的感想,而我甚至沒有如實地告訴他我叫什麼名字,我究竟是誰——
我沿著牆角,慢慢地在這個已經失去主人的房間裡遊走。我經過他曾經坐過的沙發、曾經用過的櫃子,堆滿書籍的書架,空空蕩蕩的茶幾……所有的器物和家具上都落了薄薄一層灰塵,隨著我行走間帶起的風而飄飛,鑽進我的鼻腔裡,迷了我的眼底,激得我幾要落淚。
最後我停在他的書桌前。桌上的燭台裡還有未燃儘就已熄滅的半截蠟燭,書桌的一角仍然擺著一瓶裝飾用的花,可惜裡麵的花早已枯萎。我注視了那束乾枯發黃的花許久,才勉強猜出來那應該是一束歐石楠。
我望著那一束小小的、枯黃的花,輕聲吐出一個詞。
“孤獨。”
是的,我記得歐石楠的花語,就是“孤獨”。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巧合。畢竟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洛基對任何花卉植物還有偏愛。而在廣袤而寒冷的荒野上一望無際地生長著的歐石楠,無聲地傳達著它的勇敢與寂寥;但在一片金碧輝煌的神域,它是被遺忘的、不起眼的植物。也許洛基對自己的房間裡會被仆人擺上什麼花並沒有特彆的指令——我記得有一回我們在神域某處的原野裡閒逛的時候,他對自己腳下遍地生長的歐石楠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但是現在留在他空寂的房間裡最後的花朵竟然是這個,代表著勇敢和孤獨的小花。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然後我注意到桌上還整齊地擺放著幾本書。一眼望去,大多是關於魔法的書籍——洛基的魔法造詣非常高,又有神後弗麗嘉的親自教導,我敢說假如我不是幻境之神,等同於開了外掛的話,要看透他所施放的每個幻術,也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還有一兩本關於九界的曆史;除此之外,桌上居然還攤開著一本書。
我為這個意外的發現而微微愣了一下。隨即一股猛烈的衝動就湧上我的心頭,叫囂著要我接近去看一看,他最後看的到底是怎樣的書,又是什麼樣的內容。我亟欲了解他在最後的時刻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又真正地渴望著什麼——雖然現在得知這一切已經沒有什麼用了,我再也不能為他做到任何的事情,我還是想要知道,以便在以後漫長而更加無望的、重歸枯萎而貧瘠的人生裡一遍遍地追憶,一遍遍地想念,拒絕像旁人一樣忘記。
我發現那是一本詩集。
中庭的一些有名的詩人的作品選集。
譬如正打開著的這一頁上,不知是誰——應該是洛基本人吧——在某幾行詩句下,用筆重重地劃了一條線。
“你把財富藏於掌心,我們叫嚷著我們被人搶劫。
可你隨心所欲地鬆開或捏緊你的掌心,得失相同。
你自己與自己玩著遊戲,你同時又輸又贏。”
我愣住了。
我是個思維貧瘠而庸俗的人。我想我無法理解這似是而非的詩句。這幾句話裡的每一個字拆開來我都認識,我也知道它們的意思;但它們組合到一起,卻形成幾句讓我怎麼也不能完全明白的話語。
洛基果然是一個比我聰明幾千幾萬倍的人。他連這種深奧的句子都看得懂。
我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而又輕、小心翼翼地翻閱著那本中庭的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