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笨。
他歎息著想道。
怎麼會這麼笨。過了這麼多年還是毫無長進。
就連他,受了許多次挫折之後,似乎都改變了很多。他覺得自己現在能夠更好地隱藏起那股高傲、更好地算計人心了,並且很顯然,他現在的形象更光輝高大,即使是放在中庭,也足以夠得上那些螻蟻所設置的、作為一位神祇應有的,正義到令人不適的美德了——
可是,她依然如故。
還是那麼愚蠢又直白,仿佛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心思,一看到他就雙眼閃閃發亮,亮得就像仙宮在夜宴時燃起的連綿燈火一樣;無論他說什麼她都隻是笑著說“好的”,無論他隨意說出了怎樣任性的話,她都隻是笑著說“如你所願”……
那樣愚蠢地一直相信謊言之神,那種忠誠、那種熱情撲麵而來,就像是一盆熱炭倒在了他的身上,燒得滋滋冒煙,將他的偽裝和麵具都一道燒灼淨儘,暴露出其下不欲為人知的真實麵目來。
可那也讓他感到放鬆且心安。因為就好像這世間唯一隻有她是恒定的,安穩的,忠誠的,熱忱的,柔軟的,溫暖的,寬容的,強大的,熾烈的,真摯的——
是無論他墜下多少次深淵,都能夠向著她伸出手去,相信她會緊緊拉住他,擁抱他,拯救他,熱愛他的,唯一的那個人啊。
他垂下視線,注視著她懇切的、渴盼的神情。
然後他說:“不。”
正如他所想的那樣,她臉上那樣發著光的神情驟然暗淡了。就像是燈火輝煌的街道上也一瞬間陷入了黑暗那般,令人不適。他皺起眉。
可是她把自己的失望小心地隱藏起來。她眨了眨眼睛,並沒有哭泣,也沒有失控,隻是溫柔地問道:“為什麼不呢?”
他盯著她看。不知道盯了多久,他終於紓尊降貴地肯開口為她解惑了。
他說:“……因為這種事理應由紳士先開口。”
在他說話的一瞬間,他合攏了五指,將那枚宇宙魔方製成的戒指,還有她的指尖一起,都握在了自己的掌中。
……真是愚蠢。
蠢到要搶阿斯嘉德之王的台詞,真讓人難以忍受。
而她居然一點兒也沒有感受到他的嫌棄之情,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興衝衝地問道:“那你要說嗎?”
說?說什麼?說那些蹩腳的三流愛情劇的台詞嗎?……
他的唇角撇下去,眉心皺成一團。
他沉默著,而在這種沉默之中,周圍的一切就顯得更加清晰了。
街道上燈火輝煌,行人來來往往;空氣中飄蕩著聖誕節應景的歌聲,人們嘈雜的語聲、笑聲與腳步聲紛繁地交織在一起;天空中飄落著細小的雪花,落在肩膀上很快將他深色的大衣染得星星點點……
再往遠一點的地方望去,深藍色的天穹裡有明亮的星辰,他不知道哪一顆是阿斯嘉德,哪一顆又代表他離去的母親;但是他知道,當他為此傷懷,或由此追想的時候,無論是悲哀還是冷漠,無論是怒火還是野心,他的一切心情,都有她來妥帖地收藏和安放;她也一直都站在他的身旁。
而當他想起這些的時候,他也同樣想起了兩句詩。
“我感覺到一切星辰都在我心中閃閃發光。
世界如同洪流湧進了我的生命。”
他曾經感覺自己是孤獨的,是不為人理解的,是不為人所知的,是不為人接納的。他走在莊嚴華美的仙宮中,穿過熱鬨盛大的夜宴;但他的努力與他的功績無人提起,他永遠都背負著霜巨人的血統與乖戾的名聲,站在托爾的巨大陰影之中。
那個時候,他感覺自己是與這個世界全然割裂的。世界再熱鬨、再溫暖、再幸福,也與他全然無關。於是他變得偏激,憤懣,想要推翻這世界,打碎這世界,讓所有人都敬仰他,崇拜他,意識到他的存在,誇讚他的出色,並匍匐在他的腳下——
可即使那樣,世界還是與他無關。那些螻蟻一般的旁人跪倒在他腳邊,他卻無法獲得被這個世界衷心接納的幸福與快意;他俯視著他們,猶如俯視著一座擺放在他腳邊的模型,一張鋪展在他腳下的圖片;他們所奉上的一切感情,那些尊重、敬仰、崇拜、懼怕、不甘、恐慌……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他都能敏銳而清晰地察覺到,那些都是虛假的,浮於表麵的。即使他高高在上,他聰明而強大,他取走他們的生命,剜出他們的心臟,他也無法獲取他們衷心的肯定與歌頌。
……但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她站在他的身邊,站在他的麵前,拚命為他打開了一條重新與這個世界連接起來的通路,努力地要讓他在這世界裡獲得更高的聲望與崇敬……他所不在意、他所拋棄掉的那些,由她來為他爭取和補全;而她也確實做到了。
現在,那些螻蟻們依然懼怕惡作劇之神的威名,但他們會瑟縮著,小心翼翼地偷偷瞥他,一點點挪到他麵前來說些好話,說著感謝,甚至向他鞠躬,向他脫帽致敬——
如今,他們依然弄不清楚他到底是阿斯嘉德的洛基,還是約頓海姆的洛基。他們好像也並不在乎。在他們那些小得幾乎沒有幾克重的大腦裡,留下那麼一點點聲名和功績的,是他的名字。
不是“洛基·勞菲森”,也不是“那個惡棍”或者“那個惡神”——
而是“洛基·奧丁森”。
他們知道了惡作劇之神不僅能取走他們的性命,還能拯救他們的性命。
洛基·奧丁森這個名字周圍纏繞的,除了恐懼的黑霧之外,現在,還有耀眼的輝光。
他知道,那輝光是因為他做了過多的、甚至令他不適的好事情,而漸漸纏繞在他的聲名之上的。
他現在清白光輝得簡直要令他自己頭暈惡心。在她刻意的行為和引導之下,他都懷疑自己的形象現在能發出bling bling的聖光。
可是,他現在站在這裡。站在中庭的街道上,無數螻蟻熙熙攘攘,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所構建出來的這一整個小世界——
讓他置身其中,並無破綻。
沒有人會看到他就遠遠避開,或小心繞開。也沒有人在他身後或旁邊指指點點,麵露厭惡,低聲說些令人不悅的惡評。他完美地融入這一方世界,就像每一個清白正直、努力地活過,值得獲得人間所有幸福的人一樣。
在這個世界裡,人們終於知道了他的優點,了解了他的缺點,驚歎於他忽然釋出的善意,並且會為了得到那樣的善意,而如鯁在喉似的強行忘記或包容他那些閃閃發光的小邪惡……
由此,他得到謹慎的原諒,得到戒慎的肯定,得到一些尊敬和讚譽,然後被賦予一些奇妙的寄望。
而那些寄望居然全是正麵的。
這個世界多麼有趣,又多麼不可思議啊。
壞蛋煙消雲散,好人得到幸福。傻瓜一廂情願,而惡神,則閃閃發光。
他終於與這個世界和解了。他也終將被這個世界所接納。
世界如同洪流,終於彙入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