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仲從不用侍衛,敬天宮中一向隻有數名小童侍候。兩名小童捧著茶盞一路小碎步往竹林內小軒中去,絲毫未察覺到跟在他們身後的暨緒。
這要真來的是個刺客,可不甚妙。
暨緒思量,師仲將飛升的消息,捂不了太久。暗地裡一向有不少人嫉妒東初國得了仙師輔佐,倘若聽聞仙師功德圓滿,恐怕更難按捺,說不定還會有些將仙師怎樣怎樣就能沾上仙氣,功力大增的邪惡念頭。為防萬一,還當再加派些護衛。
這裡正想著,前方月門半開,暨緒隨小童跨進門內,隻見前方敞軒內,魯遙匍匐在地,上首座中,一襲白衫的師仲起身,扶住他雙臂。
“將軍萬勿如此,折殺仲也。”
魯遙頓首:“魯某知師相已脫凡俗,不當再多被冗務羈絆。然此時魯某不知除了師相之外,還有誰能勸動陛下。故唐突來拜,祈望寬恕。”
師仲微歎:“若將軍是為太子殿下之事而來,我此時亦不能助。”
魯遙身軀一震:“師相洞知萬事,魯某心思,自難隱瞞。”
師仲眉微一斂:“這次太子殿下的確有錯。兩國交兵尚不斬來使。陛下意欲同北順公結契,殿下卻重傷北地使節,焚毀將竣工的金蘭殿。即便是為給北國一個交代,陛下也必須責罰太子殿下。”
魯遙抬首:“使節終歸是臣子,太子殿下乃我國儲君,醉酒誤傷,屬一時失手。依臣看,遣使致歉也算給足北邊麵子了。再則,敦厚如殿下,為何這般,師相豈會不明白?魯某大膽說一句,我也不懂,陛下為何要與北國結契,難道陛下……”
“魯將軍。”師仲溫聲截斷他話語,“陛下決斷,不當妄議。”
“是某失言了。”魯遙垂首,複又抬起,雙目赤紅,“然魯某還要大不敬多言幾句,陛下遣二殿下到邊境已有數年,而今又將太子殿下禁於東宮,朝中已有諸多議論……”
“魯將軍。”師仲神色略沉了些許。
魯遙卻未住聲,緊望師仲,頸上崩出道道青筋:“而今師相將拋下我等凡夫,魯某卻記得師相初至東初國時情形。更記得先王駕崩,狂瀾之刻,句句誓言,字字承諾!”
“魯將軍。”師仲垂目望著魯遙雙眼,神色依然溫和,“仲對先王之承諾,從未敢忘。陛下身處王位,有些事不能天下與私情兩顧,將軍也請體諒。仲蒙仙旨傳召,時日已無多。來日東初國與此界安穩,還當仰仗將軍與眾臣輔助。難得休沐之日,將軍卻勞心國事,著實辛苦,先請回府休息。太子殿下之事,定自有最妥當的解決。”
魯遙再伏於地:“多謝師相,今日無禮冒犯師相,不敢求恕。魯某先告辭,來日再向師相請罰。”
暨緒立在廊下,靜靜看著魯遙複又隱身離去。
過得片刻,師仲轉身,向此方一禮:“陛下,怠慢許久,還望恕罪。”
暨緒慢悠悠解開隱形術:“這些小把戲,果然瞞不住師相。孤方才是怕魯將軍尷尬,倒是要請師相彆怪孤不告而入之唐突。”
“陛下言重,仲豈敢當。”師仲側身將暨緒讓入主座,示意小童更換茶盤。
暨緒落座,向師仲一笑:“多謝師相方才在魯遙麵前替孤解釋。孤於王座前,以性命立下的血誓,他記得,孤又怎會忘?”
師仲垂目執起小爐上白泥小壺,衝洗盤中茶具。暨緒微微揚眉:“阿恒那小子,將北使打掉半條命,孤隻是將他禁足,幸虧北國氣短,不敢罵孤包庇。他們倒說我罰重了。不然怎樣?讓書令寫封致歉信函著太子照抄一遍給北國送去?總要給人家留點臉。”
師仲挑葉入壺,挽袖斟茶。暨緒接過茶盞:“師相以為,孤應當如何處理此事?”
師仲放下手中壺:“陛下知道,北地之事,仲無任何見解。”
暨緒神色一沉:“師相難道以為孤忘卻了王兄之仇?隻是當下此刻,籠絡北地,方能固我東初威勢。”
師仲仍是淡淡道:“其實依仲愚見,陛下若能與西太子重修舊好,於天下更宜。”
暨緒冷冷一挑唇角:“南國西國早已來朝納貢,隻有啃下北地,令其俯首,我東初國這個宗主,才算名副其實。也能令天下真正安定,使得玄帝陛下安心。再多籠絡西國南國益處不大,怕是隻會讓天下人讚揚我王八功大成。”
師仲道:“陛下既然自有道理,仲無他言。”
暨緒不由一歎:“幾百年來,與師相獨處時,總是隻有我說個不停。而今師相將彆,仍是對我惜字如金。”
師仲微微笑了一下。
暨緒也一笑:“這些年,對著我,委屈師相了。”
師仲平和望著他:“陛下言重,仲身在此位,依職責行事,怎有委屈。”
暨緒嗬了一聲:“那就甚好。”他十分想跟上一句,多謝師相看在王兄的麵子上,容我坐此王位,不知心中可有後悔。
但這話有些過,說出來恐怕場麵上不大好,他便沒有說出口。
兩人沉默對飲,又是許久無言。嫋嫋茶煙中,初見時情形,一轉念便清晰在眼前。
當時暨緒剛使勁渾身解數截住師仲車駕,趕出一身臭汗,還要掩下狼狽,做出一副隨意從容。
“咦,難道閣下就是仙師?甚巧甚巧。這廂見過。聽聞仙師意欲在三國之中擇一輔之,看這路徑,難道是去南國或西國?”
“公子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攔我去路?”
“西王剛愎自用,南王庸庸之質。我與仙師能在蒼茫天地中偶爾相逢,許就是我們東初與仙師注定有緣。仙師何不考慮一下東初?”
“因東初王既庸庸之質,又剛愎自用。”
暨緒哈地一笑。
東初氏素以容貌殊勝著稱,而暨緒的相貌在東初王族中亦屬萬年難得。他這一笑,帶著幾分少年的張揚,天地頓失顏色。
師仲亦不禁微怔,繼而道:“某所指庸庸,乃是資質,非言外貌。”
暨緒笑吟吟一拍他肩膀:“仙師放心,我這庸庸剛愎之徒怎會是正主。東初國君乃我王兄。王兄年少英武,慧敏寬厚,乃我東初國開天辟地以來最好的王上,定合仙師心意。且我王嫂已生雙子,王位八百輩子也輪不到我。仙師安心同我走便是。”
師仲微蹙眉,凝視暨緒:“但我觀公子身上,有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