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花香襲人。杜宇睡不著。文杏……(2 / 2)

消失 竊書女子 11952 字 2024-04-24

“不是。”杜宇柔聲道,“你是個忠心的好孩子,我怎麼會趕你走呢?隻是這裡始終是皇家彆苑,我把自己家的丫鬟留在這裡,仿佛是嫌棄這裡照顧得不周到似的。傳到皇上那裡,怎麼好?”

小翠皺著眉頭,顯然覺得這裡理由很牽強,可是又不知如何反對,盯著杜宇看了半晌,才垂頭低聲答應:“那……那好吧。”

杜宇看著她神色黯然地收拾東西,心中悵然:隻是想讓這無辜的丫頭離開這是非之地啊!

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那個小廝,昨天和你一起在文杏軒的,叫什麼名字?我想見見他。”

小廝的名字叫做小福,今年才隻有十三歲。來到杜宇的麵前,活像一隻瘦弱的受驚的小狗,瑟瑟發抖,頭也不敢抬,隻盯著自己的腳。

“你不用害怕。”杜宇道,“我在這裡的時候,你就跟在我身邊,沒有人會欺負你。不過我問你的話,你要老老實實回答。”

戰戰兢兢,小福點了點頭。

“你昨天說的那個瘋子——殺死小安的凶手,關於他的一切,你所知道的,都細細跟我說一遍。”

“小……小人知道的很少。”小福聲若蚊蚋,“昨天都告訴大人了。”

“你再好好想一想。”杜宇道,“那人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會來到這裡?後來又到哪裡去了?有人知道他是誰嗎?”

他問出一連串的問題,小福傻愣愣的,不知是沒有答案,還是搞不清要從哪一個問題答起。愣了半晌,才小聲道:“那位瘋癲貴客是去年七夕由胡太醫帶來的。大概除了胡太醫,沒人知道他是誰。剛開始的時候,看不出那人有瘋病。隻是他整個腦袋都纏著布條,聽說是得怪病臉爛了。小的們怕他是大麻瘋,都躲開他。後來,這人時不時狂吼亂叫,像野獸一樣。大夥兒都怕極了,生怕被派去文杏軒伺候他。不過,好在最初那一個月,是胡太醫和他手下的十幾個大夫在文杏軒裡照料。從端茶遞水、煎藥喂藥、到沐浴更衣,全都由大夫們親力親為。直到八月裡,這人的病情稍微穩定,胡太醫帶著大部分大夫回京城,隻留三位醫士在北苑,人手不夠了,這才讓鄭大總管調撥幾個下人到文杏軒來。大夥兒哪兒有願意的?唯有小安姐姐,她一向心腸好,又喜歡跟在大夫們身邊學習醫理藥性,就自告奮勇去服侍貴客。”

“於是那瘋癲貴客發起狂來,就把她殺死了?”杜宇問,“是什麼時候的事?”

“小安姐姐被殺是去年十月廿九。”小福道,“其實那之前,那位貴客已經發了幾次狂。好比重陽節的晚上,大夥兒聽見文杏軒傳來慘叫聲,就壯著膽子跑去看看。隻見那貴客在院子裡上下遊走,好像在和看不見的敵人搏鬥。他拳風過處,開碑裂石,院中的井台都被他砸得稀爛。見到這情形,誰敢跨進文杏軒半步?雖然明知裡麵應該有人受了傷,也沒人敢進去救人,更沒人敢去拉住那貴客。大夥兒隻盼他用儘了力氣,就會安靜下來。但誰知,這人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似的,竟在院子裡劈裡啪啦打了一個晚上。幸虧第二天胡太醫從京裡來,才不知用了什麼妙方兒將這貴客製住了。那時,大夥兒再進文杏軒去,見那裡就好像遭了戰亂一般,處處斷壁頹垣,尤其那貴客平日所住的暖閣,門窗都被打爛了。最可怕的是,前一夜當值的張大夫和他的藥童都死了。小人沒有親眼看見,不過聽說,張大夫是被人一拳打穿了心口。而那個藥童是被人擰斷了脖子。小安姐姐則算命大——大夥兒都以為她凶多吉少,後來在偏廳裡找到她,原來被掉下來的椽子壓下桌子下麵,才撿回一條命來。”

重陽節?杜宇合上眼,沒有一絲印象。

“瘋癲貴客如此凶殘,小安就不害怕麼?”他問。

“大人有所不知,”小福道,“小安姐姐雖然溫柔可親,卻有些倔脾氣。凡事隻要開了頭,她絕不肯半途而廢。三年前的春天,小人剛剛開始打理北苑的花木,不知怎麼的,和小安姐姐議論起梅花來。小安姐姐說,梅花有六瓣和七瓣的。小人不信,說,梅花隻有五瓣。後來小安姐姐就找遍了整個花園,雖然沒找到七瓣梅花,卻找到好幾朵六瓣的。小人才服了。那時天氣還冷,小安姐姐整夜在外麵找梅花,結果凍病了呢。”

梅花,七瓣梅花,杜宇想,怎麼又扯上這個?他搖搖頭:“尋梅花不過是風雅之事,成天陪伴個瘋子,是多麼危險?你們難道就沒勸過她?”

“怎麼沒勸過?”小福苦著臉,“彆說是小人,胡太醫也勸過,就連那貴客自己也對小安姐姐說,文杏軒凶險,他下一次發狂不知會做出什麼來,勸小安姐姐離開。可是小安姐姐不聽。她說凡事都要有始有終;既然她接了文杏軒的差事,就無論如何要伺候到病人康複為止。她又說,胡太醫現下留在北苑中,若是有什麼突發情況,自然有胡太醫處理,哪兒會有危險呢?大夥兒拗不過她,隻得讓她繼續留在文杏軒。這樣一直到了十月下旬,貴客的病似乎有了很大的起色,不僅瘋病沒發作,胡太醫還說,他臉上的傷也好了,很快就可以拆下布條重見天日。小安姐姐很高興,說她很想看看那貴客到底是什麼模樣。卻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

“那人的瘋病又發作了?”雖然已經知道結局,但杜宇的心還是禁不住狂跳。

小福點了點頭:“胡太醫說,為免拆了布條之後,日光灼傷病人的臉,須得使用一種特製的藥膏。他就在十月廿八那天閉關配製藥膏。誰料第二天……”

就在第二天。十月廿九。杜宇合上眼,再次看見漫天的銀杏葉,飛濺的鮮血,還有死去的少女。聽到自己的哭嚎聲,還聽到胡楊的命令——你要撐下去!

撐下去,是多麼痛苦!

他恨不得一死了之,也好向那無辜的少女贖罪。

可是。皇上還需要他——瑞王爺——他的恩人還需要他!現在依然需要嗎?需要他做什麼?

這是讓他感到最諷刺也最困惑的。

身為天子第一信臣,身為兵、戶兩部尚書,身為曾經率軍抗擊蠻族的英雄——他對內政一無所知,對外務也全然懵懂。若是為了讓他“撐下去”,允許他逃避痛苦,忘記一切,那麼現在苦苦支撐的那個,豈不是個廢人?是一具行屍走肉?

那他對皇上還有什麼用處?

還不如讓他死了乾淨!

他用力握著椅子的扶手,指甲掐進雕花中去,“砰”地一下,將紅木鼇頭捏得粉碎。

“啊喲!”門外有人走了進來,被迸裂的碎木打中腦門。正是昨天在文杏軒所見到的那位管事——後來他曾自己介紹,是聽鬆雅苑的大總管,姓鄭。“這小子做什麼得罪了大人,要大人發這麼大的火?”

“他……沒做什麼。”杜宇道,“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太出神了。”

“大人不必包庇這小子。”鄭總管道,“他沒伺候過貴客,上不得台麵。還是讓小人去調撥幾個得力的仆人過來。”

“不必。”杜宇盯著他,“你——你認得我嗎?”

鄭總管愣了愣,笑道:“大人這話是什麼意思?小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大人乃是萬歲爺身邊一等一的紅人,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不過,像小的這種奴才,哪裡有緣分認識大人呢?”

“你以前沒有見過我嗎?”杜宇又問,“或者……聽過我的聲音?”

“大人可把小的給搞糊塗了。”鄭總管道,“小的在西京住了一輩子,在這聽鬆雅苑裡做了二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服侍大人您呢。”

“算了。”杜宇擺擺手——他不需要多方求證了。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瘋癲怪客,就是殺死小安的凶手。

“我想出去走走。”他起身。

“大人要去哪裡?”鄭總管哈腰跟上來。

“你不必跟著我。”他道,“有小福在就可以了。”

杜宇往北苑的文杏軒去了。鄭總管一路勸阻,他隻是不聽。直闖進那荒蕪的院子裡。

地上還有些許灰燼——昨天燒紙錢的痕跡還能看得出來。但是要追尋去年的慘案,隻怕就像朱砂找尋那所謂的名冊一般,最多給自己一點兒安慰而已。

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他不知道自己想發現些什麼。到處都落滿灰塵,但是家具完好,陳設也整齊,除了看得出是許久無人居住之外,什麼蛛絲馬跡也瞧不出來——我還想找到些什麼呢?他心中自嘲,是因為反正做什麼都於事無補,所以發狂了吧?

發狂了!

“大人!”鄭總管在他身邊絮叨,“小的昨天都跟你說了。這裡之前發生了瘟疫,所以早就荒廢了。昨天您府裡那個丫鬟提到她的姐姐,叫做小安的,小的也查過以前下人的名冊了,的確是瘟疫死的。這裡決沒有什麼瘋癲客人把人撕成兩半這麼荒唐的事。”

杜宇不理他,繼續在桌椅床榻間穿行。跨進偏廳的時候,聽到“喵”的一聲,有隻受驚的野貓躥了出來,險些撞在他的身上。

他不由打了個趔趄,伸手扶住門框。豈料這門年久失修,已然朽壞,“轟”地一下向房內倒下去。杜宇也就跟著一跤跌入房中,頭撞在桌子上,眼冒金星耳鼓轟鳴。

“大人,您沒事吧?”鄭總管和小福都搶上來攙扶。鄭總管還一疊聲地大罵小福和北苑所有的下人——就算這裡不住人,也是皇家彆院,怎麼可以任由其破敗?小福一聲也不敢吭。

杜宇摸著額頭,好在撞到的是張圓桌,沒有尖角,他才隻是蹭破了油皮。便踉蹌著自己站起來,又親自動手扶起被撞倒的圓桌。然這時,借著窗縫裡透進來一線微弱的光,他看見桌子的底部被人用利器刻了好些字。

這是什麼?他立刻吩咐鄭總管拿火折子來,照亮了細看,不由心中一震——雖然有的字刻得歪斜,但是依然辨彆得出,“千點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以及“正元燈影,夢裡重會”等字樣——這不是他寫給朱砂的那闋《憶秦娥》嗎?

“是誰刻的?”他問鄭總管,“是誰刻字在這裡?”

“這……這小人怎麼知道?”鄭總管著急,“下人們淘氣,刻在這麼不起眼的地方,一時也難以發現,如今還怎麼追究?小的這就叫人來修理。”說著喝斥小福:“還不叫人去!”

小福呆呆的,動也不動,好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半晌,才道:“這個……這個應該是小安姐姐刻的。”

“混帳!”鄭總管罵道,“杜大人抬舉你,你就蹬鼻子上臉了?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你大字不識一籮筐,認得這是什麼嗎?憑什麼說是小安刻的?”

“小人……小人的確不認識那麼多字,不過,這裡麵的都認識。”小福道,“這寫的是‘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持樽還擬花前醉,小爐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燈影,夢裡重會。’是不是?”

“你——”鄭總管怔住。

小福接著說下去:“去年有一次,小的看到小安姐姐在花園的湖邊上一邊唱歌一邊拿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她唱的好聽,我就去問她這是什麼歌。她說,是她新學的,歌詞很特彆——她用樹枝在地上畫的就是那歌詞。我央她多唱幾遍,就把歌詞記下來了,也大略認得了這些字。”

小安……必然是從他這裡學了這闋詞!杜宇感到雙目刺痛:這是明證!他曾經在這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小安對他無微不至,然後他殺害了小安。忍不住狠狠捶了自己胸口三下,接著,摩挲著桌底的字跡,淚水滾滾而下。

“大人,你怎麼了?”小福和鄭總管都驚慌失措。

杜宇擺手示意他們不要理會自己——身為天子第一信臣,他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在下人的麵前嚎啕大哭,國威也丟儘了吧?但是他顧不了那麼多。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沮喪,都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他的眼前完全模糊,耳畔也隻聽到自己的抽噎聲,悲痛,像是一場雷雨,從四麵八方把他包圍,把他浸透。

忽然,他來到了另一個時空。是夜晚,大雨如注,他聽見外麵有古怪的聲音,就走出去看個究竟。

雨勢那樣猛烈,周圍的一切景物都好像在水波中蕩漾一般,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左前方有一點兒燈光,就直朝那邊走。然後聽到有人說:“好你個死丫頭!快說,是誰派你來的?”

接著他似乎聽到了打鬥的聲音。連忙緊走幾步,向那亮燈的地方奔了過去。快到近前時,看到窗戶是開著的,裡麵一個男人扼住了少女的喉嚨——那是小安。

他即飛身躍窗而入:“放開她!”

男人怔了怔,一把甩開小安,朝他撲了過來。他不敢怠慢,側身避開對方的雙拳,滑開一步,轉身直取對手的後心。那男人的武功也不含糊,閃避速度快如幻影,且一邊還招,一邊還設法去抓小安。

他豈能容忍!加快了攻勢,雙拳如流星一般,將對手周身要害籠罩其中。終於將其逼到了窗邊的死角。男人向後一仰,兩人同時摔出窗去。

“你這笨蛋!”借著瓢潑大雨劈啪聲的掩護,那男人忽然低聲道,“這小婊子是他們的人,潛伏在這裡刺探消息。”

“你說什麼?”他莫名其妙,忘記出招。

“我說她是奸細!”那男人道,“她跟在你身邊這麼久,隻怕已經摸清你的底細。這要壞了皇上的大事!”

“我不信!”他瞥了一眼窗裡,小安瑟瑟發抖,驚魂未定。“你是誰?”

“我和你一樣,是為皇上辦事的人。”那男人道,“是皇上派我來看看你的病治得如何了,結果撞見那小婊子偷偷摸摸記錄你的病情和你平時的一言一行——你不信,叫她把那冊子交出來,一看就知。”

“我不信!”他大聲,幾乎壓過滂沱的雨聲,同時再次向對手攻了過去。

“你中了那小婊子的美人計了麼?”男人一邊還招一邊怒道,“你去看她的胳膊,上麵有七瓣梅花的標記!”

“什麼?”他怔住。

“你打入七瓣梅花之中,還不認識他們的記號嗎?”男人冷笑,“你替皇上辦事,怎麼能如此不小心?你不知道七瓣梅花有多狡猾嗎?你不知道現在天下有多少人還在反對皇上嗎?你想讓我們多年的辛苦功虧一簣?”

“夠了!”他怒吼,“多年的辛苦?我多年的辛苦是為了什麼?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為了什麼!還想騙我到幾時?我受夠了!”

胸口忽然有一種劇烈的痛楚,是連死亡都不能化解的,好像有火焰在燃燒,又好像有滾油在飛濺,他恨不得撕裂胸膛,好將那些魔物釋放出來。

於是,他抬手撕扯自己的袍子。

然而,手卻不聽使喚,方一抬起,就十指如鉤,朝那男人抓了過去。

男人一愕,揮掌來擋。可是他的動作卻更快,“嗤”地一下,已經將對方的衣袖扯下,跟著飛起一腿掃了過去。那男人就直飛進窗口。他還不罷手,又飛身追了進去,將那個被摔得七葷八素的對手一把拎了起來。

“你……你乾什麼?”對方眼中滿是驚恐。

他看不見,感覺不到。此刻,隻有撕裂,撕裂一切才能減輕自己身上的痛苦。於是雙臂發力,斷喝一聲……血腥味將他包圍。似乎還不夠。他振臂而起,將手中的殘骸朝屋頂上撞去。隻聽“哢啦啦”一陣亂響,大約是椽子斷了,木屑和瓦片嘩嘩往下掉。

“出什麼事了?”外麵有聲音問。

他就好像嗅到獵物氣息的野獸一般,“嗖”地縱了出去——是一個大夫,帶著個小藥童。看到他如渾身浴血,如厲鬼一般撲上來,兩個人都嚇呆了。他卻連片刻也沒有猶疑,一拳打穿那大夫的心口,接著擰斷了小藥童的脖子。

為什麼,為什麼已經雙手沾滿鮮血,身上的痛苦卻沒有減輕?

他不停地上下遊走,不停地出拳掃腿,隻是不能令自己舒服起來。撕裂是一種可怕的欲望。他的左手去撕右手,右手去撕左手……

這已經不是幻境了!

他真實地嗅到血腥味。

他的衣服沒有被雨水浸透。因為這根本不是一個風雨交加的秋夜,而是雲淡風輕的春日。他身邊沒有小安,沒有那個陌生的男人,沒有大夫,沒有藥童。隻有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是小福和鄭總管。

他心下大駭。可是卻控製不了自己。

他和不可見的敵人戰鬥。

他和自己戰鬥。

他累了。可是仍然停不下來。

不如殺了自己!殺了自己!

他強迫雙手去撕裂自己的胸膛。可是那手臂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為什麼要讓我這樣活著?為什麼?

他連哭嚎的聲音都發不出。

直到一股奇特的力量,像雷電一樣擊中他的頂門。

他停住,然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