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小嬋,小嬋也答不出個所以然,隻告訴她,顧家娘子是吳郡顧氏家的小娘子,父親顧錫是和王道容的父親王羨齊名的名士。
又說顧家娘子與郎君從小一起長大,是總角之交,所以女婢們以為顧娘子與王道容是天作之合,以為慕朝遊是鳩占鵲巢,替顧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長眼睛的賤婢,亂嚼舌根,看回頭我不狠狠罵她們……”小嬋凶巴巴,乾巴巴地罵道。
她年紀小,罵人也沒氣勢。
慕朝遊並不遲鈍,能感受出小嬋的遮掩,她不願意說也是為了顧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隻默默記在了心裡,沒有再逼問小嬋。
可要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當真奇妙。
五日之後,她和小嬋出門,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顧妙妃。
小嬋本不打算聲張的,奈何顧妙妃長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聲名。眾人看到顧家的家徽,又看到一個女子下了車,就道那是顧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麵泛起冷冷的白霧,好似死人翻騰的魂魄。塔寺影影綽綽地林立著,就像是黃泉冥府。
慕朝遊扶著冪籬佇立在橋頭。
她其實並不嫉妒顧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純粹是出於好奇。
好奇王道容的青梅竹馬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當她看到,那女子走過青溪橋頭,容光令河水也為之黯然失色時。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間,那一腔好奇在這一刻儘數化作了“本該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烏發如漆,皮膚有種病態的蒼白,身姿窈窕纖弱,眉眼卻很溫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纖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卻能萌發出淡淡的生機。
就是這一點淡淡的生機,照亮了陰冷詭譎的建康城。
小嬋很擔心她會多想,問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經晚了。
慕朝遊想開口解釋說她其實並沒有想那麼多,但話到嘴邊,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話頭。
小嬋以為她對王道容情根深種。
其實也無怪乎小嬋會作此想,她與他的關係在外人眼裡卻是有些曖昧。
扶著冪籬慢慢回到馬車上,慕朝遊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王道容的存在。
與王道容相識這數月以來,慕朝遊心中的少年是溫靜,疏淡的,因為容色太甚,像難以捉摸的豔鬼。
她很少能從他臉上看出鮮明的情緒波動,與她相處時,也是無可挑剔地客氣有禮。
他出生簪纓世家,是金蓴玉粒,錦衣玉食養出來的王家寧馨兒。容色清如冰雪,豔如春月,骨子裡含著寧折不彎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顧妙妃的性命,她從未見他如此謙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見到了自己舍血的對象是何許人也之後,慕朝遊就隨小嬋回到了府邸。
這是王道容位於建康城東的一處私宅,從一戶沒落的士族手中買下。
她的體質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內雖不至於屍橫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著的陰氣與怨氣,也會受她血肉吸引,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凝結成鬼。
為此,王道容特地替她打造了一隻金臂釧,刻以道教符紋,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個月舍血一次,量雖然不多,但慕朝遊還是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衰弱了下來。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時,王道容都會陪伴在她的身側,今日也不例外,她剛回到臥房,便聽到侍婢說郎君在等她。
慕朝遊入內一瞧,果看到個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王道容皮膚很白,眉目深如山水,發黑如烏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經由燈火一照,呈現出雪一般的皎潔,身姿修長,腰身勁瘦,清拔矯健,像一隻斂翅的鶴。
乍見她的到來,王道容抬眸相迎,烏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潤清冷,“朝遊,你回來了?”
“嗯。”慕朝遊沒有說自己去見了顧妙妃,原來他口中的那個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馬。
她與王道容寒暄了兩句,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過了年後總是要冷上一段時日的,”王道容嗓音清淩淩的,“但再過幾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觀燈也彆有一番意趣。”
“我還沒看過建康的的燈會。”
“若朝遊不嫌,過幾日,容可做東,帶女郎一賞元夕燈景。”
慕朝遊說:“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王道容總會以他冰清玉潤般的嗓音安慰著她緊張的心神,說天地,說山河,說花開,說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會毫不猶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過刀鋒劃破肌膚時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養自己為青梅割膚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麼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說話時是多麼溫柔,動作是如何體貼呢?
王道容就說建康上巳時的風物。
慕朝遊忽然說:“什麼時候開始?”
少年便不再說話,順勢止住話頭,“失禮。”他烏濃的眼睫微微垂下,從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遊捋起袖口,露出傷疤斑駁的手腕,深吸一口氣,將頭偏到了一邊。
說得再多,仍是要受這一刀的。
王道容的指腹輕輕撫過她傷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猶豫地劃下一刀,動作精準、迅速,確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誰都能擁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氣。她不忍直視地微微皺緊眉,輕微的刺痛感襲來,他早已體貼地為她備好了乾淨的白帛,傷藥。
他將一隻取血的玉碗遞來。
慕朝遊靜靜地感受著鮮血一點一滴落入碗中的細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過程中,她與王道容誰都沒有說話。
第一次取血的時候,慕朝遊也曾經想問過。他是真的在翻閱過古籍之後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體質嗎?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時,是不是已經將她認定為能救青梅竹馬性命之人。
但這些念頭在她腦海裡從來也隻是一晃而過,沒有再深思,她從來不願以惡意去猜測彆人。
深思下去,數月的患難與共,相依為命就成了步步為營的利用算計。
王道容自見她的第一麵起,就是為了顧妙妃算計她。
取血的過程很長,慕朝遊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她不喜歡神仙血這個名字,她不是神仙,隻是個普通的凡人,這個名字像一個諷刺。
王道容並非上善類,慕朝遊心裡很清楚。
望著碗內一點點增加的鮮血,她的思緒忍不住飄向了她和王道容患難的那段歲月。
那是他們剛遇到胡匪的時候。
她那會兒正好走遠了點去處理個人衛生問題。
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屍橫遍野,王道容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邊的護衛與胡匪都已經沒了生息,馬車也被流民劫掠。
她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王道容從亂屍堆中拖了出來。
他傷在腰腹,傷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遊不敢細看。她又沒有學過任何的急救包紮技術,隻得胡亂撕下少年的衣服。
王道容褒衣博帶,寬袍大袖,足夠她撕成許多的碎布條。
然後,慕朝遊刨坑燒水,把碎布條丟進碗裡煮。
煮完這才死馬當作活馬醫,胡亂往他身上包紮。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動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噴泉一樣滋到了她臉上,慕朝遊又很沒出息地大叫一聲,急得汗如雨下,眼淚都汪在了眼眶裡。
也是王道容命不該絕,折騰到天黑,竟然也真讓她費了無數布條之後,糊裡糊塗包紮妥當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還有她那個帆布包,包裡麵裝了點兒紙巾、鑰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時間有點兒感冒,包裡還有一板布洛芬。怕傷口感染,慕朝遊猶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這個時代寶貴得不能再寶貴的膠囊,塞到他嘴裡。
會不會吃死她也不知道。
總之,她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對他也夠意思了。是死是活也隻能聽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王道容便清醒了過來。
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禮致謝。“是朝遊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喪黃泉。”
他麵色甚至還是蒼白的,卻不顧腰腹傷勢,容色恭謹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禮,“朝遊救命之恩,容沒齒難忘。”
慕朝遊看他麵色還有些蒼白,畢竟是自己救回來的一條性命,她有點兒自豪,不禁關切地問:“你傷好些了嗎?”
王道容搖搖頭:“托娘子的福,勉強撿回一條性命。沒傷到致命部位,是某僥幸。”
雖然王道容僥幸撿回一條命,她在這個世界的大腿還活著。但接下來,還有一個嚴峻的事實擺在兩人麵前。
她一個現代人,和他一個生活優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達建康之前,確保自己能活下來?
當務之急,就是吃喝問題。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塊巧克力塞給王道容讓他吃下去。
王道容看這黑乎乎的,麵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沒多話,不假思索,麵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頃,他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其味甚美,為在下生平罕見。”
但光靠巧克力隻能維持基本人人體所需的基本熱量,不能填飽肚子。慕朝遊就問王道容他有沒有攜帶什麼乾糧,放在比較隱蔽的地方,她再去馬車那邊找能不能找到。
王道容想了一下說:“微乎其微,流民不會放過任何可以搜尋的角落。”
慕朝遊不死心:“總要試一試的。”
王道容:“我與你同往。”
慕朝遊:“你傷還沒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王道容搖搖頭:“丈夫豈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險而坐享其成?”
慕朝遊心裡其實也很猶豫,說不怕是假的,王道容都這麼說了,她乾脆也就來了個順坡下驢,順水推舟,沒再吭聲。
於是少年扶膝而起,隨她往遠處車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躚磊落,神情平靜,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點兒看不出是受過傷。
咕咕咕咕……
珠頸斑鳩在二人遠處盤旋。
慕朝遊硬著頭皮看著地上屍橫遍野,鼓起勇氣四下翻檢。
一扭頭,隻見王道容也蹲下身,渾然不在乎滿地血汙不堪,與她一起翻找。
……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視甚高的魏晉世家子不一樣,能屈能伸的。慕朝遊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屍首。
有那幾個護衛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盜匪以為是條大魚,沒想到是個硬骨頭,非但沒啃下來,還和王道容一行人搏了個同歸於儘的下場。
十幾個人竟然隻活了王道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