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羨今天出門前也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大概是人年紀大了,心力大不如從前了。
陛下忌憚著王家,這些年來不斷征發流民為兵,提防的就是大將軍王仲。
大將軍與朝廷的鬥爭愈發激烈,王羨人閒散慣了,不願意摻和到這些鬥爭裡去。朝廷三番兩次請他出仕,王羨不太想去。
他這個人對權力欲淡得很,從前不願去,如今更不願意去了。
去朝廷裡當那靶子做什麼呢?陛下這幾年來一直在朝野中削減王家的勢力,把他叫過去當官,無非隻是向王家人宣告:看啊,孤還是很重視王家的。
至於給什麼官,給大還是給小,陛下的手捏得可就緊了。
王羨有個兒子,叫王道容,小字鳳奴的,是他十三歲的時候生的,父子年紀相差並不大。
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鳳奴從小聰明漂亮。
陛下眼熱王氏的子弟個個俊秀,十分喜歡他。曾經撫摸著他的頭問他長大之後可願像司空輔佐陛下一樣,去東宮輔佐太子哥哥啊?
話說得好聽,等王道容到了入仕的年紀,卻絕口不提當年的舊事了,隻給了個司靈監的小官。
好在王道容一早料到了這一點。自從陛下給太子挑選東宮班底輔政大臣,將司空王弘摘出去之後,他多多少少就覺察到了這是個對付王家的征兆,因此也不埋怨,安安分分地收了。
兒子仕途不順,王羨反倒鬆了口氣。
自己兒子什麼脾性,沒有人比王羨更清楚。
他那個鳳奴看著冷冷清清的,性格實在不遜,權力欲又十分熾熱,這一點也不知道像誰。他那早死的發妻也不是這樣的性子啊?
得虧王道容跟著許仙翁修了多年的道,十分沉得住氣,朝廷如今的局勢也能看得明白。
王羨想先摸清楚司空王弘那邊對大將軍可能起事的態度,司空的態度有些曖昧,王羨也拿不太準。
王羨與王道容分析過,他父子倆打心裡都覺得陛下未必能成事。
陛下想要抑製世家,強化皇權,這損害的本就是各家的利益,朝野上下的大族們並不願站在陛下這邊。
大將軍願意當那個出頭鳥去替大家反抗陛下這些年來的舉措,隻要做得不是太過分,大家總歸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朝堂風雲變化詭譎,又如何能說得清呢。
這畢竟是一弄不好就要夷滅九族,血流成河的大事。
王羨這些天裡心裡亂得很。好友請他去江邊喝酒。王羨本來不想去,但老悶在家裡也不是個事兒,還是去吧,就當放鬆心情了。
哪知道屋漏偏逢連夜雨。回來的路上迷了路,主仆二人兜兜轉轉,反而越走越暈。
遇到那幾隻水鬼的時候,王羨倒不是很擔心,鳳奴修過道,給他留了一道能保命的咒術。
他自己略通劍術,仗著法咒的加持和這幾隻水鬼周旋個一時半刻想來是不成問題。
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女郎來。
一個年輕的,殺鬼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女郎,直將王羨看得一愣一愣的。
王羨呆了半天,直到那女郎去撿燈籠,他才想起來叫阿簟幫忙,又忙露出個笑來,行禮道謝,“多謝娘子仗義相助……”
燈光一晃,照出女郎的臉,王羨一雙眼立時就像星星一樣璨璨地閃著亮光。
這不止是個英武颯爽的女郎,還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女郎,不是那種絕色的大美人,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麵龐很素淨,是那種神清骨秀,秋水楚楚一般的俊爽,感覺就是乾乾淨淨,澄澄清清。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慕朝遊回,她不太習慣道謝的場合,老覺得尷尬,於是看了一眼淤泥裡的馬車, “你們的車……”
王羨也跟著看了一眼,“嗯……我來吧。”
聞言,慕朝遊有點兒詫異地看了這個年輕的士人一眼。
本來以為所謂的“我來”不過是指示小僮上前替自己忙活,沒想到這人竟然真的一撩袍袖蹲了下來。
王羨做事從不含糊,叫阿簟去周邊尋了點兒乾草什麼的墊在了車輪地下。
慕朝遊覺得自己光站在這邊乾看著也不好,乾脆也擼起袖子來幫忙。
王羨一轉頭看見這女郎袖子擼起半截,露出白皙光潔的小臂,大腦“嗡”了一聲,有點兒宕機。
慕朝遊的態度實在太自然了。
王羨本也不是什麼封建衛道士,想了想,未免尷尬隻好權當沒看見。
車輪深陷在淤泥裡並不好推,王羨懂騎射,去趕馬,慕朝遊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主動幫小僮一起推車。
三個人通力合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馬車從淤泥裡推了出去。
六目相對,三個人都像是從泥巴裡打了個滾爬出來的。
慕朝遊眼看那士人一身寬袍大袖沾滿了黃泥,白皙的臉上也都是泥點子。
王羨微微一笑,渾不在意地舉起袖子揩了,一雙桃花笑眼燦若星辰,熠熠生輝。
他長籲了一口氣,先開了口,“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這個士人明明三十出頭的年紀,在慕朝遊這個現代人看來不論如何都稱不上來,不禁有點兒疑惑:“郎君正值壯年,風華正茂,何來的美人遲暮之感?”
王羨聽出來她這是誇他好看,不由莞爾。
她說真的。慕朝內心默默吐槽,擱現代娛樂圈,三十出頭的男明星還是粉絲眼裡的“孩子”呢。
王羨:“罷了,不說這些了,今日僥幸得了娘子仗義相助,還不知恩公名姓。”
“在下琅琊王氏王……”王羨知道自己在士族間頗有薄名,偏他自己並不熱衷於追名逐利,想這女郎談吐頗為文雅,或許也曾聽聞過自己名姓。
如今月色正好,他又何必驚擾這片月色呢。
話到嘴邊,便改了口道:“在下琅琊王真。”
這也不算作假,他表字太真,說是王真也不為過。
慕朝遊一愣。
……琅琊王氏?豈不是和王道容同出一族?
建康貴人雲集,掉下塊牌匾都能砸死個世家子弟,琅琊王氏這些年來正是大權在握,炙手可熱。
意外歸意外,並沒有很吃驚。
她本來想問問王羨認不認識王道容,轉念一想,又覺得何必多這個事,便隨口說:“我姓慕。”
王羨淺笑道:“女郎救我,實在不知要如何說謝。”
“在下今天出門是赴了好友的約,身邊隻帶了個不成器的小僮。也沒什麼能謝娘子的,隻這車裡還有幾壇上好的美酒。”
“今夜月色正好,在下又僥幸死裡逃生,身心快意,正是飲酒的好時候,不知娘子可願賞個薄麵與我共飲幾杯?”
這個人說話溫和清潤,又沒有架子,讓人情不自禁便心生好感。他臉上臟兮兮的,渾身上下都是泥點子,更像一隻過於親切的花貓。
慕朝遊本來想走,但忙了一大通,口乾舌燥,聽他說有酒,不禁口齒生津,猶豫了半秒還是點了點頭。
阿簟極為機靈:“我去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