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下,夜色間,兩艘小船靜靜地滑進湖水裡。
一艘是阮氏母女慣用的小漁船,隻容兩人,輕盈便捷,女子也能輕易掌舵。
一艘是阮家三兄弟的大棹船,那船槳有成人大腿粗,尋常人提都提不動。
阮小二提起那傻大黑粗的船槳,輕輕一抖,那船宛如一個靈活的胖子,嗖的飆出去老遠,嚇醒一串魚,原地吐泡泡。
阮曉露握著小船槳,悲催地打轉。
剛剛抽過筋的左腿還使不上勁,劃不動船。體育生顏麵掃地。
阮小二無奈,船槳再一抖,大棹船精準地回到了她旁邊。
“算了,我來劃你的船。”
他把大粗槳交給阮小五,自己輕舒猿臂,把老娘提溜上棹船,自己一跳,跳到阮曉露身邊。
於是小漁船也成了一條飛魚,兩條船肩並肩,像裝了馬達似的,不停不歇地往前衝。
在它左右,幾艘快船不疾不徐地伴行。劃船的都是麵目凶惡的嘍囉,船首飄著杏黃旗。那是梁山派來接應的先頭部隊。
岸邊的樹木山石飛快後退。
阮曉露坐在船艙裡給自己按摩小腿,發梢因為慣性而飄在腦後。看著前麵搖船大漢一鼓一鼓的肌肉,腦海中奏起雄壯的《好漢歌》。
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鬥——
癱瘓在床的日子太難熬,她重拾文化課,四大名著剛啃完。如今,《水滸傳》裡的一個個簡單人名,化成鮮活的臉,出現在她身邊。
她本來還盤算怎麼旁敲側擊地問問情況,今年是哪年,金鑾殿上坐的哪個皇帝。
現在看來也用不著了。
原身的記憶慢慢蘇醒。她用餘光打量著身邊的大漢。
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乃是一母同胞三兄弟。二哥穩重,五哥孤傲,七哥樂天。但三個人都有一項共同點:能打。
三兄弟打小就是問題少年,常年不著家,無師自通一身好本事,不怕天,不怕地,捕魚、私商,什麼都做。也曾路見不平一聲吼,道上的兄弟數不清。為此也不少吃官司進衙門,因此成了百裡聞名的“好漢”,人稱阮氏三雄。
一個尋常打漁婆婆,能養出這麼三位驚天地泣鬼神的奇葩,阮曉露想不出原因,隻能歸結於基因突變。
畢竟,自己作為阮家小六,據說跟小七是前後腳出來的龍鳳胎。可是時光荏苒,世道不公。她在村裡已經算是傻大個,黃花閨女裡的一根愣大蔥。被幾位兄弟一襯,不能說是略有差距吧,至少也算是小鳥依人。此時的小七已經比她高出二十公分,每次居高臨下地叫姐,都讓她頭皮發麻。
“姐,”阮小七笑嘻嘻,隔船湊過來,把她嚇一大跳,“那狗觀察欺負你了?人讓俺捆在船尾,你若不忿,去揍他出口氣。”
“滿身大漢”對她親親熱熱,完全沒了方才揍官兵時的凶狠樣兒。阮曉露心防卸下,試探問:“你們這幾個月,做什麼去了?”
看過《水滸傳》的她,心中其實已經隱約有答案。這話是代替阮婆婆問的。
聽她這麼一問,阮家三兄弟立刻精神起來,你一言我一語,道出了一樁壯舉——
朝內的蔡京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女婿大名府梁中書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打算運到京師給丈人慶生,名喚“生辰綱”。
這事傳到江湖,各路好漢摩拳擦掌,都盯上了這一套不義之財。
阮家兄弟被一個叫吳用的教書先生拉入夥,認識了晁蓋、公孫勝、劉唐等一群好漢,經過一番風馳電掣的縝密策劃,終於搶在各路江湖同道行動之前,把這一筆巨款劫到了手。他們扮作客商,跟押送生辰綱的隊伍擦肩而過,用計騙他們喝下了摻蒙汗藥的酒。然後一番偷梁換柱,生辰綱就落到了他們手裡。
阮家兄弟說到得意處,擊掌大笑。
“那個押送的楊製使,喝下蒙汗藥酒以後,隻有眼珠能轉,朝俺們翻白眼都翻不對方向,哈哈哈!”
阮婆婆麵無表情,暗自慪氣。自己兒子們的劣跡她也不是第一回聽了。三個煞神年年給她惹麻煩,村裡人表麵上對她客客氣氣,暗地裡不知怎麼咒呢。
她早就打定主意,就當沒養過這幾個敗家玩意兒。
“娘,”阮小二豪邁地說,“如今惡人當道,好人沒活路。往後您就跟俺們享福,天天吃肉!還有妹兒,以後就在梁山泊做大小姐,再也不用拋頭露麵去賣魚!對了妹兒,你一直念叨想要個新釵兒,回頭哥給你打十個,換著戴!——妹兒?”
他的笑容真心實意。阮曉露沒答。她望著水波,心情複雜。
沒聽說《水滸傳》裡,阮氏三雄還有個妹妹……
水滸是男人的故事。好漢們的家眷不重要,故事裡忽略也正常。
不過也正因為此,她在這個世界裡的命運,暫且屬於未知。
不像眼前這意氣風發的哥兒仨。如果按照書中的結局,兩個英年戰死,剩下一個削官為民,複回鄉打漁,了此一生。
什麼豪俠聚義,什麼富貴功名,通通大夢一場。
阮曉露:突然傷感。
蘆葦消失不見,眼前的水麵闊了起來。石碣湖到了儘頭。一條狹水過去,便來到了廣袤的梁山泊。
石碣村的漁民從來不敢到梁山泊裡打漁。據說泊子裡盤踞了強盜。
誰能想到,傳說中青麵獠牙的強盜本盜,此時正窩在小船裡,東宮娘娘烙大餅地盤算,發財了該給妹子打個幾兩重的金釵兒,給老娘燉多少斤肉。
說起“一去梁山不回頭”時,三兄弟略有惆悵,回頭朝石碣村的方向招招手。
不過這惆悵也是轉瞬即逝,隨即三個人暢想起當強盜後的幸福生活。
“二哥五哥七哥,”阮曉露平靜地打斷兄弟們的暢想,“你們想好了,此後便在梁山泊落草?可沒有回頭路。”
阮小二豪爽一笑:“那是自然。俺們已和晁蓋大哥飲了結義酒,到了山上,論秤分金銀,論套穿衣服,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天天快活!這世道,當良民有什麼好處?我兄弟們一身本事,唯有此地才有用處!”
阮曉露:“那我們呢?”
“你們?”阮小二有點奇怪,拿出大哥的口吻,笑道,“自然是跟俺等上梁山啦。放心,有我們兄弟在,誰敢欺負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