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勝仗的梁山沉浸在狂歡之中。官軍的尿性大家都知道,絕對沒可能“越挫越勇”,也不太會“屢敗屢戰”。一場敗仗下來,當官的互相推諉,找點替罪羊,說不定還得撤換幾個職位,還要應付上峰詰問,再核算軍費、撰寫文書,還要平息官軍下鄉吃拿卡要的民憤……最少也能消停三五個月。
所以大夥適當鬆懈,是老油條的經驗之談,絕非目光短淺。
嘍囉們手裡有錢,又沒處花,開始聚賭。領導們屢禁不止。後來有一次晁蓋夜巡宿舍,掀了三五個野賭場,從裡麵揪出個阮小五。他為了掩護其他兄弟們逃跑,抱著一堆骰子牌九,大義凜然地守在門口。
阮小五被立了典型,罰站聚義廳,陰沉個臉,看著門口人來人往。
阮小七看不下去,請晁蓋開恩。
老大哥堅決不徇私,一定要罰滿三天。
阮小七罵了一聲,站在哥哥身邊,說他也跟著賭過幾場。
下午,阮小二加入罰站,說兄弟賭博,是他做哥哥的管教不力,理應受罰。
阮家三兄弟丟人現眼,劉唐看不下去,說昨天那賭局是他張羅的。也站了過去。
然後朱貴站了上去,說賭場的酒水是他提供的,甘願罰站。
……
第二天,聚義廳門口站著一排好漢,閃閃發亮的胸肌在晨霧中此起彼伏。
晁蓋目瞪口呆,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手一揮,算了算了,都回去,下不為例。
禁賭行動宣告失敗。
*
賭博滋生暴力。阮曉露每天清晨散步,沿途都能看見幾對打架的。
有領導們三令五申,大夥也不敢惹她。頂多在她經過的時候,送上一波敬畏加好奇的眼神。
和她初上梁山時一樣。不同的是,此時的她,真正有了屬於自己的江湖傳說。
阮曉露正溜達呢,忽然有人叫她。
“娘子娘子,留步。”
轉頭一看,一個不認識的小嘍囉,叉著一雙手,吊兒郎當地招呼她。
彆的土匪是路霸、山霸、獄霸;他呢,嘴邊沒幾根毛,像個勒索英雄卡的校霸。
校霸見她沒停,有點不悅,一撩頭發:“跟你說話呢,你彆跑啊,我又不是老虎。”
阮曉露依舊快走,笑道:“我不是躲你。我在鍛煉筋骨。”
對方跟上兩步,嗤笑:“你一個大姑娘,又不上陣,用得著打熬筋骨?再說了,這麼走來走去的,能練出什麼名堂?——哎,有人找你,彆不識抬舉。”
阮曉露回頭:“你能跟上我跑一圈,我再跟你講話。”
*
真是活久見,梁山這種刀光劍影混沌江湖,居然還能養出這等不會做人的寶寶。他用這種口氣跟自己大哥說話,沒被揍過嗎?
阮曉露決定給校霸寶寶提提神,說完,腳底發力,開始加速。
校霸一怔,哼一聲:“脾氣挺大。”
梁山的好漢不服輸。他當即挽了褲腳,跟阮曉露並排,孫猴子般邊跑邊跳,一會兒超在她前頭,一會兒落在她後頭,滿臉寫著“你太慢了”。
十分鐘後,阮曉露爬上二關,呼吸節奏都沒亂。
土路邊密林屈曲,煙籠霧鎖,原本挺涼快。校霸緊跟在她身邊,卻開始出汗。
二十分鐘,阮曉露登上聚義廳,跟裡頭喝酒的領導們打了招呼,順便抄一盞茶解渴。
校霸氣息紛亂,也不蹦跳了,步伐變得機械起來。
三十分鐘,阮曉露繞下山,順手用袖子擦汗。
校霸捂著胸口,深一腳淺一腳,一口氣碎成七八瓣,艱難地說:“你、慢點……”
阮曉露回頭:“說什麼?”
“沒什麼。”
對方還真硬氣,腿都快瘸了,愣是咬牙切齒,麵目猙獰地跟在她身後。沿途幾個嘍囉好奇圍觀,指指點點。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聽不到。阮曉露回到客館,叫一聲:“娘,我回來了!”
然後調整呼吸,開始拉伸。
忽然,咚的一聲悶響。
她急回頭,居然是剛才那小嘍囉,踉踉蹌蹌地撲了過來,在她眼前來了個五體投地。
客館地麵剛剛整修過,鋪著青磚硬石。這一下摔得他齜牙咧嘴,卻也沒力氣站起來。
“一、一圈……跑完了,呼呼,你可以……可以,呼呼,跟我講話了……”
阮曉露有點不落忍,扶他起來:“喘勻氣再說。什麼事?”
小嘍囉喪屍一樣爬起來。收起先前的拽勁兒,顫抖著雙手,朝她作了個變形的揖。
“小的……呼呼,小的羅泰,我……呼呼,我家大哥請您去、去一趟……方才多有……呼呼呼,冒犯,呼呼……小的得歇會。”
阮曉露給他踢個凳子:“好說。”
頭一次長跑的萌新,能堅持到這份上,這羅泰兄弟也是個狠人。
她當然要給麵子,問:“你跟的大哥是哪位?”
羅泰立正,站得像個三好生:“林衝林教頭,呼呼……請、請姑娘去商量點事。”
*
阮曉露推開校場柵欄門,看著不遠處認真操練的一隊嘍囉,再看著前頭一瘸一拐帶路的羅泰,心情忐忑。
她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把林衝的小弟整成這樣……
不過後悔也晚了。她望著院中那個巍峨偉岸的身影,屏住呼吸。
中學課文的主角,“風雪山神廟”的英雄,此時卸下滿身風霜,正在認真擦拭一杆舊花槍。
一陣風過,貼地的塵土浮上半空,破舊的紅旗卷出一個角。
他聽見腳步聲,慢慢收起手中的巾帕。
“給阮娘子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