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德殿內,長老們分作兩撥,吵得不可開交。
雲搖百無聊賴地托著腮,聽了會兒熱鬨,大概分清楚了。
乾門廟小妖風大,長老閣還分了兩派:一派反她的,一派保她的。反她的自不必說,以那位褚天辰褚長老為首,盧長老輔助,其餘喝彩助威。
殿內此刻最熱鬨的也是他們——
“……有何不可?小師叔祖對寒淵,除了空掛虛銜的師徒名分外,哪還有半點情分?”
“不錯!一無傳道授業,自帶回宗門便置之不理,任其病災禍滅;二無長輩關懷,棄之罔顧,閉關前無一言相留,更不見半分師徒舐犢情深!”
“如此師徒之名,何苦留著誤寒淵修行!”
“三百年前咱們這位最風光也最能惹事的小師叔祖,給眾仙盟留下的可不止一柄奈何劍,若不廢名,道子一位,眾仙盟絕不可能交給寒淵!”
“……”
長老們吵得熱火朝天,要不是還有小師叔祖的輩分壓著,大概都要指著她那閉關所在的天懸峰罵起來了。
且這字字情真意切,聽得人同仇敵愾,隻覺著這雲搖十惡不赦,罪該萬死,為禍深遠,三百年閉關不出還敢耽誤他們乾門未來道子的修行——
罵的要不是她自己,雲搖也想給他們鼓鼓掌了。
紅衣少女虛靠桌旁,眼皮看著一垂一垂,好像不一會兒就得耷拉下去,睡個回籠。
在那睫間最後一隙合上前,方桌另一側,目不能視也端方清坐的慕寒淵垂著眼,忽傳來了音。
“師尊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三百年裡,乾門式微,不會是窩裡鬥鬥的吧?”紅衣少女慵懶嗬欠了聲,似笑非笑的,“要真是,那我這妖孽,罪過可就大了。”
桌旁靜默。
雲搖又困了幾息,坐直,大約是良心發現,無辜望那一側:“你是想問,他們所提之事,我如何覺著?”
慕寒淵道:“弟子聽憑師尊吩咐。”
“哦?”雲搖倏然笑了,眉心血蝶都更清亮幾分,“我覺著他們說的有道理啊,做師父的,怎麼也不能耽誤了弟子前程不是?”
銀絲蓮花冠無風微顫,又像是一絲錯覺。
雲搖打了個哈欠,靠回去:“但依我看,這師徒關係不止牽係你我之間,好像更是門內一場博弈?”
“……”
少頃,慕寒淵溫聲道:“是,那便由掌門決議。”
——這可差點要了陳青木的老命。
將這一場吵鬨壓下來,陳青木胡子好像都愁白了幾分,好說歹說,總算是將這事暫延到天音宗事了之後再議。
“那這天音宗請援,藏龍山的瘴氣覆山一事,諸位以為,又該如何處置?”
老頭子愁眉苦臉地看向眾人。
雲搖懶轉著茶杯,像是對這窩囊師侄不存半點情分,也沒幫腔的意思。
隻是茶盞轉了剛過一圈,她就聽見了身側衣袍拂落的薄聲——
約是因為目不能視物,慕寒淵起身時,修長如竹玉的骨節半鬆散地蜷著,虛撐在那方桌桌沿。
連端莊的古木,都叫他指不染塵的那寸白,襯得色重而欲濃。
世間多美玉,卻不堪一比。
“……”
雲搖指尖停住,眼皮輕撩起來。
過窗的影從起身那人寬袍肩襟拓下,垂過廣袖,懶係在了他玉帶束起的腰間。
那人立身,清拔如山。
“寒淵願領門中弟子,前去藏龍山查探。”
他聲低而清越,目盲不遮,冽然如珠玉落盤。
雲搖愈發忍不住地抬眸,仰起臉,去望那頂如坐雲端不染片塵的銀絲蓮花冠。
又見側顏,長睫如羽下,點痣盈金。
“……”
殿內議聲高低不平。
這莫名惹人煩躁的底音裡,雲搖慢慢吞吞地眯起了眼。像是要一點點盯透了麵前這道端卓清俊的身影,最好剝開這張叫世人傾慕不得於是隻願明月高懸的華美皮表,看看裡麵,聖人心腸到底是什麼雪白模樣。
想著,望著那蓮花冠,她忽笑起來,鬆開茶盞,靠回椅裡半垂下眼。
好一個紅塵不沾。
……不知來日,到底是誰能解下那朵銀絲蓮花冠,信手把玩,或叫它勾著燭火搖晃起來?
一炷香後。
明德殿,側殿廂房。
“——我去?關我什麼事?”
雲搖頓在圈椅裡,開始後悔剛剛不該扶這老頭起,就該讓他做足了禮。
陳青木陪著笑臉:“小師叔見諒,我這也是無奈之舉。”
雲搖憋氣:“區區一樁瘴氣覆山就讓我去,不合適吧?長老閣是沒人了嗎?”
陳青木一副為難模樣:“這不聽我的,我不放心;聽我的,臨近仙門大比,加宗內瑣事,他們各有分內之職,已然是物儘其用,不能再分——再分就要出事了。”
雲搖冷哂:“就我一個剛出關的閒人,不用白不用是吧?”
“師叔哪裡的話,能勞得您帶隊,那是弟子們的天運呐。”
“……少來這套。”
看不得陳青木蓄了胡子大把還一副諂媚笑容,雲搖蹙著眉心避開了視線。
去解一趟瘴氣大抵用不了多少時間,應該不會耽擱解契的事,說到底還是這具原身的獨苗徒弟攬下來的差使,她太不給掌門麵子,似乎也不合適……
雲搖扶額忖度,片刻才出了聲:“你就說,長老閣裡還有幾位聽你的?有那褚天辰身後的多嗎?”
陳青木訕訕笑著,一副沒脾氣的模樣。
雲搖歎氣:“這三百年裡,師侄的掌門之位,看來坐得不太安穩。”
陳青木腆著老臉,像有幾分羞澀:“沒事兒,從今起,我不就有小師叔您撐腰了嗎?”
雲搖:“…………”
雲搖氣笑了,扶桌起身:“慕九天還真是收了個像極了他的好徒弟。”
話聲一出,兩人卻同時愣了。
陳青木那怔忪失魂的幾息在想什麼,雲搖不清楚,她隻按了按有些靈台恍惚的眉心。
……奇怪。
她明明對那位隻存在於原主模糊的記憶碎片中的五師兄都沒什麼印象,幾乎想不起那人模樣,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提起這樣一個人?
就好像曾經說過許多遍。
熟稔又親切。
心口沒來由地泛起一陣澀痛來。
雲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早恢複進來前那副臊眉耷眼的懶怠神態:“提前說好,我今不比昔,指望我不如指望慕寒淵。若是曆練隊伍出了什麼岔子,彆來找我。”
“有小師叔保駕護航,總比旁人放心。”陳青木也回來那副老好人模樣。
他斟酌了下,開口問道:“小師叔出關後,與寒淵師弟相處得如何?”
雲搖沒答,隻問了句:“怎麼。”
“小女見雪,小師叔應該是在殿外見過,這次寒淵帶隊曆練,她定是要陪著同去的,這孩子自小便如此,心思重,連我都看不全透,”陳青木眉眼間難得多了些慈父憂慮,“我是想,若有機會,小師叔能否問明寒淵對見雪的心思,我也好早作打算?”
雲搖表情古怪起來:“你不會是想我撮合他們吧?”
陳青木忙道:“小輩之間的兒女婚事自然不敢勞煩小師叔費心,隻是問一句,畢竟寒淵師弟無父無母,小師叔於他既是師尊,亦是長輩……”
老頭子那些叨叨,雲搖是聽得左耳進右耳出。
大概是因著太心虛,快虛成空心的了,話都在腦子裡盛不住——
要是叫老頭子知道原主對慕寒淵做的那些好事,一句監守自盜是不夠罵了,怎麼也得是個“罔顧人倫”“畜生之舉”?
走火入魔還對慕寒淵生了妄念這事,還是得換個人問。
陳青木叨叨完,一抬頭,就見雲搖一副魂在天外的模樣:“小師叔?”
“…哦,”雲搖回神,“這我恐怕問不了,慕寒淵未必聽我的。”
陳青木一怔:“不該啊。當年你閉關……”
心虛下,雲搖沒聽著後半句,自顧接話:“今日殿內便是,褚天辰等人前麵費那些心思言辭,無非就是想試探他對斷師徒這事的態度。”
陳青木知她意思:“畢竟時隔已久,他被小師叔您帶回門內的時候,尚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三百年已過,您忽然出關,他許是要適應下的。”
“你也知是三百年不見,縱有幾天師徒情分,早磨沒了。”
陳青木還想說什麼。
“不必替他說話。今日一席話下,慕寒淵毫無反應,顯然對我這個師父沒念什麼情分。”雲搖說得輕巧,到這兒還笑了,“況且,褚天辰他們說的那些話句句在理,換了我,這師父我也不認。”
陳青木歎氣:“寒淵師弟生性如濯,哪裡都好,隻是心離著塵世遠了些。重於大義,難免薄了私情。”
雲搖本想說他那不叫“薄了私情”,該是壓根沒有私情。
但一想到人家女兒大概就是慕寒淵偏私的那個例外,她又謹慎地把話咽了回去。
——不然來日滿山紅妝,她坐高堂,喝兩人共敬的一杯喜酒時,那得被打臉得多尷尬?
雲搖越想越如坐針氈,起身:“放心吧,隻要他一日還是我徒弟,我總會儘儘師父本分。但有那個雷斫之刑……慕寒淵若無意見雪,你以後也不要惦記了。為人師尊,我便是對他沒什麼情分,也不會送他去受那等妄罪。”
“是,是,那便有勞小師叔。”
雲搖端著架子往外走,臨門想起來。
紅衣少女茫然回眸:“這一趟,什麼時候出發來著?”
——
“兩日後,卯時。”
明德殿正殿內,慕寒淵扶袍起身:“我便在此等各位長老點派的弟子下山。”
長老們也紛紛跟起,縱使是對掌門橫眉冷目的那幾位長老,此刻麵上慕寒淵,也是神色帶笑,言行謙和。
“這趟下山,又要辛苦寒淵尊了。”
“哈哈,這幾年的宗門曆練,儘數是寒淵帶隊,早為我仙門表率,他都習慣了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