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陰沉了數日的天又下起了小雪。薄野景行許是這些日子睡得多了,這時候竟然還醒著。她抬眼望過去,窗戶上糊著一層窗紙,隻看到外麵隱隱約約的亮光。
她知道自己如今體力不好,如果……如果自己當真活不到食用這個藥引的時候……
江梨蕊、江梅魂,聽起來似乎也不錯。
窗外落雪無聲,隻是風隱隱灌進來,隔著紗帳仍可感寒意。她正走神,身邊的江清流於睡夢中扯了被子給她蓋好。
數日之後,離恨天正式發出對江清流的追殺令。江清流倒是不愁這個——想要他腦袋的人,不缺離恨天這麼幾個。隻是接不到生意,斷了經濟來源可不好。薄野景行的生活費那可是很高的。
他隻有與其他組織搭線,繼續忙碌奔走。但因著之前武林盟主的身份,這條道上的人沒少同他結怨,也受了不少擠兌就是了。
這一天,江清流接到消息,青衣樓樓主有件人頭買賣正在尋人接手,目標是個煙土富商。因所聘保鏢身手了得,一時無人敢接。
江清流自然前往接洽,青衣樓樓主與他倒是有過幾次交手,不過武林中人不拘小節,如今坐下來,倒也未提舊怨。
酒過一巡,青衣樓樓主突然道:“清流賢侄堂堂正道盟主,豈能久居廊下?不知日後有何打算?”
江清流一怔,他跟這青衣樓主按理是素不相識的,對方竟有此一問,也難怪他意外。那青衣樓主卻繼續道:“有個故人想同賢侄見上一麵,不知賢侄可否一見?”
江清流頓時右手移至劍柄,青衣樓主擺擺手:“賢侄不必緊張。”
他略一示意,屏風後竟然走出一個人來。江清流整個眉頭都皺到了一起:“是你?”
來人鬢發花白,卻儀容整潔。這時候走到江清流麵前,也是容色肅然:“怎麼,出去了許多時日,連太爺爺也不敢叫一聲了?”
江清流重又坐下來:“你欲何為?”
來人正是江隱天,這時候他在江清流對麵坐下來,青衣樓樓主向他略略拱手,轉身離開。江清流雙眉一挑:“你居然跟青衣樓的人相識?”
江隱天冷笑:“不僅相識,青衣樓一直以來就是江家的產業。”
江清流背脊微僵,仿佛聽見了什麼笑話:“青衣樓是個……”
江隱天冷冷地接過話頭:“是個見不得光的地方,這些年來,許多名門正派、豪士俠客之死,都與其難脫乾係。”
江清流右手擲劍怒拍桌案:“你是說,我一直以來,一邊除賊,一邊卻作賊?!”
江隱天第一次與他坦誠相見:“正是。”
江清流隻覺額上青筋突突直跳,江隱天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知你厭惡我所作所為,但是江清流,無論我也好,少桑也罷,我們雖然爭權奪利,卻從未敢有負家族。這些年來,江家事務確實瞞你許多。如今看來,是我之過。今日你想知道什麼,隻管來問……”話說得急,他忍不住咳嗽,“太爺爺,必然知無不言。”
他第一次將江家所有的秘密都敞開,江清流卻一時不敢問。一個屹立百年的名門旺族,執整個武林正道之牛耳。當它剝去正氣凜然的表皮,會露出怎樣的真相?
一陣沉默,江隱天喝了一口酒,勉強平定呼吸:“你為何不問了?你既不問,我便主動告知吧。少桑與薄野景行對決於雁蕩山,那場決戰,江家損失精英弟子百餘人,其他門派林林總總死損兩百餘人。而薄野景行雖然武功蓋世,卻也是血肉之軀……你可知這些子弟為何身死?”
江清流突然想到那日崖下,薄野景行的話。江隱天右手有些發抖,提壺的時候幾乎握不住酒壺:“這一戰之後,江家居功甚偉,不然你與乃父,如何繼任武林盟主?15歲時你第一次持刀殺死的,是青衣樓的段刃,他還有個名字,叫江淩琪。如果按輩份,你要叫他一聲表叔。江家是個伐木者,為此也種下了很多樹木,隻為了讓後人在適當時候進行收割。他們的血肉,會在江家的繼承者身上盛開,展露光華。”
江清流仍然麵無表情,但一直按著劍柄的手卻漸漸鬆開:“劍塚之中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是否來曆不明?”
江隱天閉目:“一部分吧。有些是剿賊所得,有些是青衣樓掠得,另一部分……巧取豪奪也不是沒有。”
江清流按住額頭,隻覺得腦內如針紮:“果然被她言中。”
江隱天目光雪亮:“薄野景行?”
江清流沒有說話,江隱天頓時難掩怒色:“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你為何與她為伍?江清流,這種老賊,你究竟中了什麼邪才會聽信他的話?!”
江清流冷笑:“可事實上,她說的都是對的。”
江隱天辟手將酒壺擲出,砰地一聲摔得四分五裂:“他說得對?他當然說得對!我與少桑若不是他從中挑撥,豈會互相殘殺?我與你若不是因他之故,豈會反目成仇?江清流,你以為我今日為何前來尋你?你以為你躲避深山,便是神不知鬼不覺?江家眼線你確實了若指掌,但我若往眼線不能及之處尋找,你何處躲藏?!”
江清流閉上眼睛,江隱天渾身發抖:“可我不能這麼做。因為培養一個繼承人,江家花耗了15年。清然、清語他們朽木不可雕,而我再沒有15年,為江家培養另一個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