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流仔細留意他的每一個細微之舉,見他神色誠懇,倒不像是摻假,這才問:“此人現在何處?”
秦懷接著說下去:“回盟主,小的立刻命人暗暗留心,並在此人身上施下千裡追蹤香。此香氣味獨特,香氣卻極為幽微。是我們驚風塢專門用以追蹤之物。這人酒醒之後,便離了棲風閣。我派人一路跟隨,此人本是作行商打扮,誰知他竟然去了……驛館。”
江清流心中微驚,麵上卻不動聲色:“何處府衙?!”
秦懷記得十分清楚:“本縣驛館。後來小的再一打聽,知道此人是京中派來公乾的官員,在本地也是小作停留。第二天他便返回京中去了。我派人把消息傳遞到門主那邊,門主還回信於我,稱會另派人繼續跟蹤。誰知道此事過去之後不到十天,驚風塢上下兩百餘口人,竟然一個不剩,全死了!”
提及此事,他仍然心有餘悸:“小的乍聽此事,又驚又怕,接連病了兩三個月。後來聽說盟主已經揪出真凶,為驚風塢枉死之人報了仇,小的這才略微心安。但因懼怕凶手不止一人,一直也不敢回驚風塢。如今眼看著已是年餘,小的這才想著返回故地,為眾人燒點紙錢。小人所說,句句屬實,請盟主明察!”
江清流示意他先起來,他站在一邊,顯得驚魂未定:“前幾日盟主上門,是小的膽小如鼠,不敢相見。但這幾日有人一直在追殺小的,萬望盟主搭救!”
江清流點頭:“你若實言相告,我身為盟主,必然保你性命。勿憂。”
秦懷怎麼可能不憂,但事到如今,他也隻有連連點頭,勉強信之。江清流卻顧不上理他——官府中人,陰陽道怎麼可能跟官府中人有所勾結呢?!
江清流滿腹疑竇,接過秦懷遞來的檀木盒。隻見裡麵有一遝紙,一是該男子的畫像,旁邊還有身高、年紀等備注。下麵還有一頁拓紋,果然是一塊腰牌般大小的物件。
其正麵是一個古篆的陽字,背麵乃是“天地陰陽、萬物紀綱”八個字。牌上飾以雲紋,鏤刻十分精細。
江清流沉吟半晌:“你且帶著家人在沉碧山莊住下,不會有人膽敢為難。”
秦懷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放下,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江清流看著那個牌子的拓紋,想了很久。為什麼百裡辭楚好好的一個七宿劍派掌門,會親自出手滅驚風塢滿門?他寧願一死也不肯泄露一個字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晚上,江清流草草吃過晚飯,先去看了周氏。
周氏在佛堂念經,少了江隱天,也沒有了單晚嬋的沉碧山莊,安靜得近乎冷清。江清流與周氏說了一會兒話,無非也是新秀教習事宜之類。江清流侍立一邊:“陰陽道之事,已有些許眉目。近日我會前往京城一趟。”
周氏歎了口氣,抬手讓他扶自己起來:“晚嬋之後,你的終身大事一直懸而未決。如今老身年邁,你又總奔波在外,這江家總需要有人主事。莫若再說門親事……”
江清流卻是全無此心了:“家裡有太奶奶,有諸位長老叔伯,我並不擔心。娶妻一事,容後再議。”
周氏頓時又有些發怒:“莫非你還想著那個殺害你太祖的薄野景行不成?!”
江清流坦然麵對她逼視的目光:“若非重擔在肩,孫兒與她早已決一死戰。”
周氏雙唇微顫,最終卻什麼也沒說。
從佛堂出來,江清流便去看江梅魂。
江梅魂有兩個乳母照料,倒是長得白白胖胖。江清流輕撫著他頭頂柔軟的頭發,他嘴裡咿咿喔喔,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江清流伸出雙手把他抱起來。整個沉碧山莊,隻有他依舊鮮活。留下他的過程雖然艱辛,但總算是值得。
江清流輕輕將臉貼到他細嫩的臉蛋上,他嘴角流著口水,眼睛卻清澈明亮。
第二天,江清流起程,帶著齊大與十幾個江家下屬前往京都。
沉碧山莊在七宿鎮,離京都有不下一個月的路程。自古江湖遠朝堂,越是顯赫的武林世家,越不願靠近天子腳下。
進京之後,自然也有江家的產業。江清流早早已將秦懷所供稱的疑犯畫像傳遞過來。這邊也自有人打探。
他舟車勞頓,卻顧不上休息,立刻就開始查看探子發回的情報——這個人竟然是個禁軍侍衛。
江清流也是不解,一個禁軍侍衛,如何會跟陰陽道這種地方扯上關係?!
他也不打草驚蛇,隻是命探子嚴加監視。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京都威儀,可見一般。
江清流這次來京之事極為機密,倒也省去了友人應酬。他平日多去往茶肆酒家,像棲風閣這樣的聯絡站,驚風塢定是不在少數。既然秦懷漏網,其他地方也定然還有人隱在暗處,未被波及。
他明察暗訪,竟然真的查出四五個仍以販賣消息為生的地方。但是一旦他旁敲側擊地提及陰陽道的時候,這些地方無不三緘其口,稱自己不過是道聽途說,並不能真提供什麼消息。
江清流可是個紮紮實實的土豪,當即開出重金。終於在數次失敗之後,林林總總也打探到一些消息。
一個名叫萬家謠的酒樓透漏消息,一名姓丁的管事,經常會采買各種藥材,有人無意間從他身上看到過陰陽道的腰牌。
又有茶肆的小二提及,有位吳姓城門史,曾經吹牛稱自己堂哥便是陰陽道的人。而一家賭坊的荷官稱有位樸姓賭客曾用宮中之物抵押,以換賭資。這位賭客也曾報出陰陽道的名號。
各種消息林林總總,江清流命人暗中調查,有些是空穴來風,有些打著陰陽道的旗號招搖撞騙。
但有一些,卻是更令人不解。
這天夜裡,江清流接到沉碧山莊送來的家書。其中有各宗係繳納的錢糧賬薄,也有新秀弟子的選拔排名。這些資質優秀的子弟,將成為家族新生力量。
江清流一一看著信,直到信末,才附有周氏的書信。上麵提到江梅魂,已經三個月大的他,五指已能張合,開始認人,不讓生人逗弄等等。
江清流一直麵沉如水,直到這時候才露出一絲笑意,他將這頁紙箋重看了一遍,外麵突然一陣喧嘩。
江清流抬眼從窗外看過去,隻見長街燈火通明,行人濟濟。
“今天是什麼日子?京都如此熱鬨。”他隨口問,侍立一邊的催雪立刻接嘴:“莊主都快不知秦漢了,今天是乞巧節。”
守在門口的齊大也點點頭:“莊主出門,已經三個月了。”
江清流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望著窗外火樹銀花,也來了興致:“外出走走吧。”
乞巧節,又稱七姐誕。傳說女子在這一天結彩樓、穿七孔針,以向上天乞求自己心靈手巧、姻緣美滿。
江清流行走在人群熙攘的勞武巷,不時有衣著明豔的女子擦身而過,脂香如酥。江清流有時候會打量這些嬌豔如花的麗人,她們有些提著花燈,有些拿著麵具,有大膽的察覺到他的目光,回以盈盈淺笑。
齊大當然也注意到他的目光,還是他對男人比較理解:“莊主如果需要,可以命催成安排。”
催成是彆苑的管事,江清流聞言,這才移開目光:“明朝風起應吹儘,夜惜衰紅把火看。隻是憐香惜紅,多看一眼罷了,如何在你這裡,就成了這般不堪的心思。”
齊大麵無表情:“屬下隻是覺得,莊主正值壯年,對兒女情事雖應克製,卻也不必過於避忌。以免……”
他話裡有話,江清流卻是先笑了:“以免難舍舊情?齊大,除卻晚嬋,我對任何女子皆無舊情。”
齊大不再說話,街市喧囂,各種香氣混雜,仿佛這分熱鬨融入了空氣之中。
信步閒遊,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鬨。許多人紛紛快步跑過去,江清流倒有些感興趣:“發生何事?”
齊大逮住一個人一問,對方連腳步也沒停扔下一句話:“前麵有人扔金子!!”
連催雪都是一怔:“誰呀,這麼大手筆?”
前麵樓台隱隱,燈火輝映之間,隻見一片金輝如星子般滾落。樓下一片呼喊,諸人爭搶。江清流皺眉,正欲說話,突聞一聲朗笑:“正馳玉勒衝紅雨,又挾金丸伺翠衣。說得好,有賞。”
一陣鶯鶯燕燕的歡笑聲,江清流眉頭緊皺,幾個人上前數步,就見紅樓高閣之上,有人臨欄而立。黑發臨風、紅衣盤金,衣袂翻卷,張揚如其人。
其身邊侍立多位女子,個個紅穌手、水蛇腰,年華曼妙。然則侍立於他身側,卻如繁星襯月,姿容黯然。
燈影流彩,七彩風煙之中,她再度捧起一捧金丸,向人群聚集處拋灑。金丸乘光,如同漫天星子紛揚落下。
人群頓時你推我擠,不時傳來呼喝叫罵之聲。江清流快步上樓,就見二樓朱欄前,酒香馥鬱。薄野景行紅衣如火,她旁邊桌上放著三個玉筐,分彆置滿金葉子、金丸、金瓜子。
而在她身旁邊,除了一眾鶯鶯燕燕,還有一個身著靛藍綢衫的男子。
男子總不過四十左右,這時候左手擁著一個紅粉佳人,眼睛卻不時看向那三筐金燦燦的黃白之物。薄野景行一手提著酒壺,一手又撒了一大把金葉子。她還招呼:“丁兄,來來來。”
男人見狀,也撿起一把金瓜子,似乎是試了試份量,猶疑片刻,也往下一撒。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搶,江清流上得前來,卻突然見這男子,赫然就是他一直在追查的那位丁管事——有人曾經在他身上,看到過陰陽道的腰牌。
薄野景行跟他在一起,是有心還是無意?!
他正猶疑,是否要裝作素不相識,那邊薄野景行已經將他拉了過來:“這位兄台,有點眼熟啊。來來,花月之夜相逢,也是有緣,且共飲一杯。”
江清流英武偉岸,他的到來,一眾鶯燕頓時就圍了過來,紛紛替他斟酒。江清流正思忖著應對之策,薄野景行又牽住那位丁管事,大聲吩咐:“小二,沒看見小爺又添新友嗎?快上酒菜!”
她這樣的聲勢,掌櫃的哪肯得罪,立刻賠著百般小心另上了酒菜。那位丁管事看了看江清流,目光重新又投向薄野景行。隻見薄野景行俯著欄杆,又是幾把金葉子拋下去。
丁管事都看得心疼——那可是真金白銀。薄野景行還在說著醉話:“搶吧搶吧,誰陪小爺呆到天明,小爺便賞他,重重地有賞!”
下麵一片歡呼之聲,也有嘲弄憤慨之輩。薄野景行全不在意,揮揮手又喝了些酒,招呼丁管事和江清流:“兩位兄台,你們看,今夜真是花好月圓。”
丁管事連連點頭,卻將她從欄前拉回桌邊:“賢弟莫隻顧風月,且再飲上一杯。”
江清流看著他的手牽著薄野景行的手,無端就覺得甚為刺眼。隻是也不方便言語,那丁管事倒也沒管他,隻同薄野景行搭話:“京都魚龍混雜,賢弟初來乍到,實在應知財不可露白的道理。”
薄野景行隻是嘻笑:“此些黃白之物,於我而言,不過糞土。何足惜哉?”
丁管事眼珠一轉:“相識月餘,倒不知賢弟祖上是何營生?”
薄野景行一手勾住他的肩,笑得直不起腰:“兄長休問,來來,再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