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穠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彆,就沒有小時候那麼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裡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麵子上,也不至於難為我。”
說得十分巧討,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於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
今上一哂,不再問彆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後道:“垂拱殿裡還有直學等臣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臣就不在這裡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裡也有數,太後不便追問位分怎麼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穠華麵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他一走,殿裡氣氛才鬆散下來。太後請她們用果子,歎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禦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裡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穠華和持盈交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穠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劃,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後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情似水,潤物細無聲麼,官家終有一天會鬆動的。
“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後彆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後省加派管事的黃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麼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嶽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後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裡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彙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
內侍殿頭在前麵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眾多,太後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後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
穠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裡,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黃門,萬緡隻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穠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麵笑著,一麵引她們進了宮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精神來,噯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穠華隻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裡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穠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性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應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麵窗戶洞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吹動她垂逶於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