穠華辭出來,福寧宮離寶慈宮很近,兩宮在同一條橫向的線上。不過福寧宮正殿略比寶慈宮超前些,從後西門進入,便可看見寬闊的丹墀。正殿殿門洞開,兩掖侍立黃門,一派煌煌氣象。
宮中押班見她來了,匆匆上前揖手,“與聖人見禮。後殿的冠服臣等已經籌備好了,隻等聖人下令便開箱。”
穠華提裙上丹陛,問:“官家何在?”
押班道:“官家剛從文德殿回來,國子祭酒進獻了一本印冊,甚得官家歡心。眼下官家正在偏殿,聖人請稍待,容臣入內通傳。”
今上麵前誰都不敢放肆,他不喜人親近,連貼身的內官都侯在門外。穠華進門來,拿眼睛詢問押班,押班往東邊的閣內指了指。她微頷首,襝衽站在檻外等候,隻聽押班入內低低叫了聲官家,“今日是六月初六,聖人奉太後慈命來為官家曬龍袍。”再細細聽,他嗯了一聲,便無下文了。
相處三天,多少也窺出些端倪來,他是那種從來不懂得主動的人,有時甚至你進一步他退兩步。如果傻等,隻怕永遠也等不來機會,須得她先起個頭。也許他會覺得不耐煩,但是漸漸成了習慣,哪怕再防備,總有鬆懈的時候。
她挽著畫帛回身吩咐,“你們先過柔儀殿,把箱子搬到丹墀上,我隨後就來。”
眾人沉默行禮,卻行退出了福寧殿。
龍鳳落地罩後麵支了一張屏風,不是玉石,也不是牙雕,似乎是一張打磨過的巨大牛皮。皮子韌性好,繃得極緊,呈半透明。對麵一排檻窗開著,有光從外麵照過來,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今上側坐的身影。
他燕居時不戴冠,隨意束發導玉簪,發跡磊落,鬢角刀裁一般。穿一身圓領大袖的羅衣,斜倚憑幾,姿態閒適舒展。穠華臉上堆砌出微笑來,繞過屏風,暖暖叫了聲官家,“你在忙麼?”
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話,不過看樣子不像要發怒。時照說他生氣的時候會撚動手指,她留意了下,並不見有什麼反常,便壯了膽子挨到他坐榻旁。
探頭看,那帖上章子形狀各異,字體迥然,收集了古今諸多文人墨客的落款。她仔細分辨,因為年代久遠,有的有些斑駁了,隻從中認出幾個來。比方陸機、謝安、歐陽詢。
她覺得可惜,“這麼好的印帖,沒有妥為收藏,再過幾年就毀了。”
今上終於抬起眼,依舊帶著沉鬱,略掃了她一下,“如今到我手裡,就要想辦法補救起來。”
她唔了聲,又挨近點兒,“做拓片麼?好些認不全了,還怎麼補救?”一根纖纖手指點在一枚半殘的陰刻上,“隻剩下隱約的幾筆了,你能猜出來是誰的印?”
他不答,提筆在白折上勾畫,筆尖遊走,勾出個篆體的孫過庭。
穠華上下比對,果真和殘餘的痕跡合得上,便嘖嘖讚歎道:“官家學道深山,臣妾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大概不屑同她談論這麼高深的學問,不聲不響把帖收起來,裝進了木匣子裡。她也不氣餒,繼續攀搭道:“我要去柔儀殿了,你同我一道去吧!孃孃說曬龍袍時官家也需在場,圖個好口彩。你就在邊上看著我,尚宮們把話傳到孃孃耳朵裡,她老人家會很高興的。”
他聽了不置可否,但分明有鬆動,站起身,把那木匣擱到了一旁。
“孃孃說在花園設了宴,禁內娘子們悉數都到,請官家一同前往。”她轉出去,隔著屏風招招手,“官家來。”
她笑的時候眼角微揚,那樣由衷快樂的表情出現在皇後臉上,似乎有極大的可信度。如果一個人不是那麼乏味平庸,即便懷著另一種目的,也可以一麵讓人防備,一麵又讓人生出有待觀察的錯覺來。
今上負手踱出去,太陽漸高,光線強烈。湛藍的天幕上流雲浮動,六月初六,風和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