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哦了聲,“原來官家早寫完了麼?那好極了,我這就吩咐人取傀儡來。”
他讓她稍待,“你贏了,我帶你去艮嶽避暑。要是我贏了,你當如何?”
願賭服輸嘛,她說,“條件由官家開。不過有言在先,不能提過分的要求,須在我能力範圍內。畢竟我隻是想去艮嶽遊玩,官家要是讓我摘星星摘月亮,我辦不到,就彆怪我不認賬了。”
不認賬說得氣定神閒,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掃她一眼,“皇後放心,我不會有意刁難你。但眼下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知會你。”
她點頭認同,隻是一麵同他周旋,一麵又要考慮崔竹筳的事。再三權衡,終於還是決定先提及,便溫聲道:“我家曾請過一位西席,官家知道麼?昨天梁娘子來我宮裡閒坐,請我的示下,說新來了位直學士畫技了得,想命他畫像。這事我打發人問了太後意思,太後也是應允的。後來再差時照去天章閣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學士就是我在建安時的先生。”
她說完,心裡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觀色,他倒是一貫淡然的神情,長長哦了聲,“這位先生有心,不遠千裡到大鉞來,想是不放心皇後吧!既是你的恩師,當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資曆尚淺,直學士無品秩。稍過些時候,如果有真才實學,不妨往上提拔。”
他這麼說,她卻沒想到,總以為少不得冷嘲熱諷幾句,誰知竟沒有。不過這人心思太深,等閒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也許越應當發難,他控製越得當吧!
穠華掖著兩手福身謝他,既然他沉得住氣,那就暫且捂著。不過崔竹筳留在禁內不安全,還是早早離開的好。像乳娘和阿茸她們,也要想辦法散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牽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腳。
坐了有一會兒,窗口菱形的光帶漸漸轉移了位置,時候不早了。
“孃孃還在花園等著,官家隨臣妾去吧!”
他的樣子並不十分熱絡,沉默著偏過頭,視線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竅香鼎上。穠華輕聲問:“官家不喜歡麼?”
他依舊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的性情果真像在綏國時聽說的那樣,實在難以捉摸。好在大多時候可以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剝皮萱草這類酷刑暫且無緣得見,但和他麵對麵坐著,總覺得有種隨時直麵癲狂的隱憂。其實她不喜歡和他相處,太壓抑,總是膽戰心驚。若早能預料到會陷入這種奇怪的困境,也許之前的一腔熱血會冷了一半吧!
她想起雲觀,和他不是同母所生,性情也天差地彆。雲觀像太陽下的樹,努力地紮根,努力向上伸展。在綏國當了那麼多年質子,忍辱負重,卻比他樂觀豁達。他呢,長在富貴叢,離權力的中心那麼近,彆的沒學會,練出一手弄權的本領。天下得到了,還要怎麼樣呢?依然不快樂,依然不滿足。
她站起來,往前挪了步,“官家隨我去吧,若是不愛逗留,露個麵去我宮裡歇著,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望她一眼,“皇後那麼希望我去?”
她無奈道:“孃孃吩咐的話,臣妾不敢不照做。況且官家是該到處散散的,心境開闊了,對身體也有益。”
他搖搖頭,“我是問皇後,這樣盼著我去慶寧宮麼?”
他突然主動問起,打了她個措手不及。但這事也不是從未考慮過,所以沒什麼可慌張的。她馨然一笑:“官家忘了,我是官家的皇後。孃孃說帝後琴瑟和鳴,則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鳴?”他挑起唇角,再打量她,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後真願與我琴瑟和鳴?”
他換了種語氣,鋒芒畢露直擊人心,穠華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稍頓了下方道:“官家對我有懷疑麼?畢竟我在紫宸殿受了冊封,也與你拜了天地,官家眼裡女人的一生就這麼草率?你若萬般提防,當初何必立我為後?倘或你願意,放我回大綏也無不可。”
她有點生氣了,泫然欲泣的一張臉,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著她,眼裡漸漸浮起嚴霜,但略一漾,又變出了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了什麼,叫你發這麼大的火?你的封後詔書已經詔告天下了,回綏國算怎麼回事?萬一建帝拿你威脅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屆時我怎麼辦?他們願意讓你來大鉞做質婆,我卻不願讓我的皇後成為彆人利用的工具。所以彆再說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吟誦起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
他把傀儡戲裡的唱詞搬來用,冷不丁被個局外人聽到,必定誤以為他們之間感情很好。雖然他陰陽怪氣,穠華自己也該反省。剛才的確做得不對,這種話輕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著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靜下來,心裡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是笑著說的,然而笑容裡蘊含了太多東西,誰也參不透。
她低下頭,囁嚅道:“是我氣盛,失了分寸。張嘴閉嘴說要回綏國,實在小家子氣了。”
“無妨。”他與她錯身而過,低沉的嗓音留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我對你,向來極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