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連日晝夜繁冗,又未進茶米,叫謝文希言語一頂撞,登時頭昏眼黑,扶著木椅椅背站穩。
“帶公主回去,閉門思過。”
“臣妹不服。”
謝文希垂著目,看不見太子彎腰躬背,不失儀態、不顯狼狽地喊出一句“不服”。奈何一身倔骨沒有二兩重,她掙不脫東宮衛的鉤爪,隻能任由自己被帶出去。
東宮衛尉榮雋攙扶太子坐下,斟了茶。太子抿下一口,仰麵撫胸順氣。
榮雋躬身候著,道:“殿下,傳太醫來瞧瞧罷。”
太子擺手示意不用。
他一而再想著謝文希的話,想著想著,竟徑自笑了起來。
“那些話,是孤的老師教給孤的,孤又講授給江寧,如今,卻輪到她用那些話來與我說教了。”太子眼波暗動,無限暢懷。
“她若身處那個位置,總有一天,也會行我今日所為之事。赤忱之心,惟年少可論。”
***
正月十六,陳麟君大婚。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紅綢鋪滿了一條街,一眼望竟看不到尾。
嚴姩是從城南的施粥棚中被嚴百丈拽出來塞上花轎的。
彼時她正穿著宣元帝賜下的霞帔揮著大鐵勺子在木桶裡剮粥,迎親的鑼鼓聲已能隱約聽到。眼見著時辰到了,冠子一戴,大紅綢緞一蓋,豪爽地鑽進了喜轎。
喧天的鑼鼓聲沒有掩住一些不善的聲音,隻因嚴姩無亮眼姿色。
叫人難以理解陳麟君人中龍鳳,為何會娶門第不高、中人之姿的嚴姩,紛紛表示神仙郎君配凡塵女,深感惋惜。
嚴姩聽著外頭刺耳的議論,一把掀了紅蓋頭,不知從哪摸出一把暗弩,拽起大紅袖子擦了擦,認真調試著。
柔則跟在喜轎旁側走,聽到喜轎裡頭熟悉的“哢嚓”“哢哧”,敲了敲轎身,勸道:“少夫人,都是些平頭百姓,可不能用弩射。”
嚴姩又從袖袋中取出磨砂,“沙沙”地打磨著弩身,“人說得也沒錯,若非占著青梅竹馬這麼一頭便宜,他陳麟君也落不到我手上。”
人們總是執著於俊男配靚女,才子配佳人,陳麟君此等尤物配無名之女,那可不就是暴殄天物?
陳麟君麾下自發來迎親的弟兄先聽不下去,點了一串炮仗扔在那幾個長舌婦與貧嘴郎的腳下,又怕他們驚著了鬨事找晦氣,幾個軍士緊跟著就上前嬉皮笑臉地上前給人群分發喜糖與果子。那幾人伸手去接,軍士們卻跟沒看見似的躲過,繼續給周圍的分發果脯,待喜轎走出一段距離,他們便小跑著跟上,氣得幾位嚼舌根兒的直跺腳。
弩身拋光後再瞄準轎門一處花樣,一枚暗骨釘“啪地射出,牢釘進轎身上印刻著的神靈活現的花蕊中心。嚴姩道:“總是差那麼一點兒。”
柔則數叨著:“少夫人,大婚的日子,您就先彆擺弄這些兵器物件兒了,怪不吉利的。”
嚴姩充耳不聞,繼續盯著弩頭沉思。
那是她自己造出來的物件兒,小巧,好侍弄,給女子作防身之用再合適不過。
上庸的女子個個弱柳扶風,若遇到危險絕無自保能力,她靈光一閃便做出了這個暗弩。纏在小臂上,衣袖遮掩,緊急之下轉動齒輪可射出暗骨釘,要不了人命,但骨釘打在身上的酸爽勁兒沒有一炷香緩不過來,遇險射出,便能為人爭取出逃生的空當。
暗弩的整體構造已經完工,隻是現在準頭偏了些角度,對於他們這些經常拉弓弄劍的人來說自是無礙,但那些個嬌女子可不行,萬一打偏了,處境豈不更危險?
陳良玉躍上屋脊高處,隨親迎沿途走了個折返,一路警惕向下瞻望。
自接親的隊伍離家她便坐立難安,忐忑了半天,經不住心慌,便追著迎親人馬去了,直至返歸也未有什麼不好的狀況,卻還是繃著筋骨,未敢有片刻放鬆。
僅剩一個路口兩個轉角迎親隊伍便抵達侯府了,她隱隱覺出哪裡伏有殺氣。
她扒在甍後,找尋那股令她不安力量的來源,一一掃過道旁每一張麵龐。當目光落定在一個身著直領鶴氅的人身上,她終於知道忐忑來自何處。
——宣元帝!
皇上微服隱在人群中,甚至接了一把隨從分發的果脯。
稍一定目,心中擂鼓更甚。
陳良玉飛身躍下屋簷,踩著喜轎轎頂借力,挾起勁風。
不等她人急縱落地,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撲向宣元帝,手執三寸刃片寒意森森,朝著宣元帝下喉刲去。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她甚至沒看清此人是從何間突然出現的。
陳良玉“唰”地拔出腰間短刀,刀身旋著向那刺客直飛擲去。利刃劈開氣流,伴隨一枚釘子般的東西剟向刺客。刺客手中的刃片“鐺”地被擊落,陳良玉衝著人群高喊,“護駕!”
隱沒在人群中的便衣禁軍瞬間抽刀,將宣元帝牢牢護住。
人群驚擾,絮亂如捆麻。
刺客身形怪異,不似人,似齜牙咧嘴的猢猻野獸。被擊倒後四肢並用急速閃身,一簇黑煙似的沒影了。
陳良玉握緊佩刀,瞻顧四麵,那股子殺意依然在。
那東西並未走遠。
嚴姩跳下轎子,與陳良玉背對著舉弩顧盼。
柔則上去攔,“少夫人,不能下花轎,不吉利的!”
“沒那麼多忌諱。你自個兒找地方躲,我現在顧不上你。”
那東西再從高處俯衝而下,竟是衝著陳良玉與嚴姩二人來了。陳良玉護在嚴姩前頭,揮刀與之交手,攻勢愈發快,“大嫂,他不擅久戰!”
嚴姩屏息,連發數枚暗骨釘。那東西吃痛,目眥儘裂,轉身向嚴姩攻了過來。
暗弩再舉起,對準了那東西眉心。
骨釘齊發,擊中了那東西雙目,嚴姩吃了一掌,頭冠“當啷”跌落。
陳良玉閃身追上,一刀斜斬,血濺了一尺高。
那東西終於趴地不動了。
腥熱的血濺在大紅喜袍上,染上幾片深色汙跡。
一人舉著青灰色幡布招牌,幡上“算命”二字醜得張揚,擠過人群自言自語道:“鳳冠墜地,霞帔衝紅,血灑轎前,這是鬼神攔轎,大凶之兆啊!”
“臭道士,閉上你的嘴。”
嚴姩撿起沾了土的禦賜鳳冠,拍打去上麵的灰塵,重新冠上顱頂。
道士嚇得一驚,腳步連連後退,抹油跑了,邊跑邊念:“悍婦,嚇死老夫了,嚇死老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