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俯身下去,是一片虔誠之心,“高觀心性純良,頭腦簡單,忠義兩全,堪為陛下所用。”
宣元帝點了頭,“待朕回宮叫檔房調高觀的官牒看了再說,你退下吧。”
陳良玉行禮退了出去,走得稍遠些,迫不及待拔出劍身舞了兩把,銀光熠熠,削鐵如泥。
嚴百丈路遇看見,奪過去瞧,“闌倉劍?”
“陛下賜的。”
嚴百丈號稱萬罄軸,是陳良玉少時最崇拜的人,說是無所不知也不為過。天上飛過一隻鳥雀,地上蹦一隻螞蚱,他都能說出種類、習性,以及肉質如何,蒸燜煮炸哪樣烹飪方式更可口。
一顆星子移了位,他便得知明日天氣是晴是雨,是風是雪。
這些年又是給陳遠清做軍師,又要兼顧給二兄妹當老師,眉宇間經年豎著三條川字紋,便是不皺眉時也舒展不開。
趁著嚴百丈專心瞧劍,陳良玉問起燈會遇著那個乞丐:“嚴伯,昨兒我巡值,遇著個斷了一截子雙臂的人,問我要銀兩置辦身後事,那人能叫出我爹表字,您與我爹是同門,認不認得這號人?”
嚴百丈辭色一變,“長什麼模樣?”
陳良玉比劃著腦袋一通描述。
嚴百丈道:“不要與奇奇怪怪的人隨便搭話。”旁的沒再說些什麼,將闌倉歸還於她,便往次府去了。
陳良玉掃了眼,次府大門竟是緊閉的。
方才還納悶,次府那位她所謂的、應該稱之為二哥的人,迎親隊伍離府時還在,她受傳召回來之時卻不見了人影兒。本以為隻是一時沒看到,眼見婚宴酒過了好幾巡,也再沒見他出來。
莫不是陳遠清嫌那樁陳年的風流韻事丟人,不願叫那出牆的杏枝結出的果子示於人前?
她猜度著。
細想又覺不通,早晨許多人是見著了他的,且宣平侯多了個外室子的趣談早在上庸城傳遍了。
那便隻能是礙著天顏!
思緒被一聲蓋過一聲高的行腔打斷,“那家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陳良玉聽見這個聲腔便頭脹。
侯府給右相張殿成發了請柬,張嘉陵出現在這裡也就不甚奇怪了。
劍送回鞘,陳良玉走去後院新房。
沒了旁人,書房靜悄悄的。
“兄長。”宣元帝動容,率先打破僵局。
陳遠清身姿挺括,哪怕重傷之後也從不在外人麵前彎下脊梁,傷痛從不示人,由此得了個‘千仞鬆’的名頭。
聽聞宣元帝此言他慌張下跪,深深一叩拜,道:“老臣不敢。”
宣元帝忙上前攙扶,略帶責備,道:“你這是做什麼,朕不是說了私下不許你跪拜,快起身!”
陳遠清借著宣元帝的攙扶吃力地站起,他帶著疾,喜宴時長太久,體力已經是在強撐著了。
站穩後,他稍喘口氣,對宣元帝道:“君臣之禮不可廢,陛下喚臣兄長,便是臣僭越了。”
宣元帝臉上掛了霜。
從前兒時,他喊著他的崇明哥哥奔跑,那時回應他的並非刻板的君臣之禮,而是陳遠清轉身後的笑臉和帶著鬆子香的拭汗手帕。
“你母親瑰珺公主乃朕的嫡親姑母,我喚你一聲兄長天經地義,何來僭越?”宣元帝背過身,低著首,主宰蒼生的帝王此時像做錯事的孩子,他道,“還是,你仍是沒有原諒朕?”
陳遠清又站得筆直了,他眉目向前,望著宣元帝的背影,道:“陛下是一國之君,不會有錯,既無錯,又何須臣來原諒?”
宣元帝坐回案後,黯然神傷,端起茶盞撇了撇茶沫,嘬了一小口茶水。
茶涼了,味道有些發苦,他便又放下了。
“行刺朕的那個孩子,如果真是林鑒書帶走的那一批暗衛,朕這就遣人去找他們!朕願意彌補,如若那些孩子們真的還存活在世上,朕願意救他們,朕請太醫、用最名貴的藥材!兄長,朕知錯了!”
“陛下,又是何苦?”陳遠清輕輕歎息,“快二十年了,即使能找回那些人,陛下打算怎麼跟天下人交代呢?稍有差池,損了陛下聖德不說,也會使天下離心。陛下,往事已矣。”
“是朕之過,林鑒書叛朕出走已是懲罰,為何連兄長,也不肯再留下?”
陳遠清壓低了身子,道:“陛下當日允諾臣,北定賊寇之日便允臣解甲還鄉。臣多番請辭,也隻因,臣現在老了,打不動了,軍中並不乏後起之秀……”
“朕不想聽你假以辭色,說這些支應話,”九五之尊,竟也耍起了小孩子脾氣,彆過頭不願再聽陳遠清說什麼。
少頃,指了指次府的方向,“那個孩子,你打算瞞朕到幾時?”
陳遠清道:“臣知道,瞞不過陛下的眼睛。”
宣元帝喟然長歎,“那孩子的身世……你若要養,便不要藏著掖著了,徒惹人猜疑。”喘口氣兒又道:“他既入你膝下,此生便隻能姓陳!”
***
宣元帝飲了些酒,有了少許醉意才起駕回宮。
賓客也陸續告辭。
陳遠清負手立在庭中,滿院子的紅綢燈籠映得人麵通紅。
嚴百丈從次府出來,走到陳遠清身邊,“侯爺,良玉說她昨日燈會上遇上了江伯瑾。”
陳遠清呼出一口霧氣,很快在風中消散了,“他還沒死呢?”
“估摸著八成沒有。”嚴百丈道:“暗衛一出,是不是也能順藤摸出林鬼頭的下落?”
冷風鑽進眼眶,吹得人眼目泛紅。陳遠清抬頭望遠,道:“彆找了,他不會願意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