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絨怔了怔,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少年本就是聰慧至極,心細如塵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隻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時細細想來,夢石年輕許多,但他當時在燈下一轉身的神態卻極為相似。
折竹敏銳地察覺出她開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卻是什麼也沒說,隻將她扶著躺下去,隨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觀,那裡的道士,是自小長在觀裡的,並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後的天水碧紗簾輕輕拂動,暖色的光影透過屏風照在他的肩,他那雙眼睛冷冷清清的:“何況我還在這裡,”
“你又怕他做什麼?”
室內恢複寂靜,燭台上的蠟燭燒儘,最後一絲火苗也滅了,商絨在黑暗中也不知盯著哪兒看了好久才閉起眼睛。
這一回,她沒有做夢。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現一種鴉青色,商絨在睡夢中被捏了臉,她迷茫地睜開眼睛,看見尚不明亮的晨光裡,少年白皙的麵龐沾著水珠,正將他的軟劍纏上腰間的躞蹀帶。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這次不便帶你。”
折竹走後,商絨抵不過困意又囫圇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識到,這間院子隻剩她與夢石兩個人,驀地,敲門聲傳來,她立即回身將枕下的匕首握進手裡。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讓我給你熬了治風寒的藥,快出來喝藥吧!”門外,是夢石帶了幾分笑意的聲音。
乍聽“簌簌”二字,商絨反應了一瞬。
她看著窗紗映出外麵人模糊的影子,想起昨夜那少年在雪地裡,對她說的那句:“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她輕抬眼睫,應了一聲。
折竹走時,已將新的麵具放在了桌上,商絨穿上衣衫,洗漱完畢,便粘上麵具,出門去了。
門外並不見昨日領他們上來的農婦,反倒是夢石從廚房裡出來,端來一個陶盅,又拿來一副碗筷放上桌,抬頭瞧見在階上的她,便朝她笑了笑:“簌簌姑娘,喝完了藥,便來嘗嘗我這一盅雞湯飯做得如何?”
他氣度儒雅,那雙眼睛收起所有的銳利寒意,笑起來便顯得可親許多,商絨在這樣強烈的光線裡看他,似乎又覺得,他也不是那麼得像了。
“怎麼是您……做這個?”商絨還是開口了。
“於娘子來時,你還睡著,”夢石將一碗湯藥端來放到桌上,“我索性向她賒了一隻雞來,熬了一鍋雞湯煨著。”
“賒來的雞?”
商絨注意到這一點,她腰間沒佩戴什麼物件,便將自己腕上的鐲子放到桌上推給他,她的語氣仍帶著幾分疏離與謹慎:“我沒有銀錢,您……便將這個給於娘子吧。”
夢石低眼一瞧桌上的玉鐲便知其價值不菲,他搖搖頭,笑著說:“這雞是我賒來的,哪有要你替我還賬的道理?我已問過於娘子,他們村中缺教書的夫子,我雖曾是道士未能參與科舉,但也是讀過許多年書的,若此事成了,我很快就能將那一隻雞的錢還給於娘子。”
他這話說罷,商絨便看他端起那碗湯藥往他麵前的空碗裡倒了一些,然後他端起那碗來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簌簌姑娘,喝吧。”放下碗,夢石眼眉帶笑。
他如此坦然又自如地,打消她心底潛藏的警惕與顧慮。
商絨垂眼,盯著那烏黑的藥汁,片刻後,她捧起碗慢慢地喝了。
夢石將陶盅的蓋子打開,熱霧散出,帶著雞湯香濃的味道彌漫,商絨不自禁吞咽一下,嘴裡卻滿是藥汁的苦味。
“這雞湯飯是我最拿手的,當年我妻子在時,她也很是喜歡。”夢石說著,從陶盅裡盛出一碗湯來先自己喝了,才將湯匙遞給她,筷子也擺在她的手邊。
商絨坐在桌前吃飯,夢石便在一旁的石台上用竹筒裡流淌而來的活水洗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
雞肉燉得軟爛脫骨,雞湯香濃鮮美,商絨不得不承認,他所言非虛。
“姑娘看我是否像惡人?”
泠泠的水聲裡,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
商絨一下回頭,看見他還在那裡認真地洗布娃娃,她抿唇,片刻後答:“隻是昨夜將您錯看成我的一個故人。”
“想必你那位故人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夢石說。
商絨捏著湯匙沒動,也不說話。
“姑娘看我似惡故舊,我卻看姑娘麵善。”夢石將布娃娃身上的水都擰乾淨,又極為珍惜地將它整理好。
商絨聞聲抬眼,看見他為洗一個布娃娃把自己一身都弄得滿是水漬,連胡須都沾了水珠,而他袍角也還粘著好些沒理乾淨的雞毛。
他的確不像。
她想了想,說:“是我不該因我的事而對您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