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短暫的停頓略過了我這個提議,將重心放回麵前的經濟類書籍上:“你打算開始學經濟了嗎?”
我從鼻腔裡呼出一口氣,沒好氣的將手上的厚厚一打——比安迪之前交給我的講義要稍微薄上那麼一點兒的,裝訂好的紙張和他先前給我的講義一同丟到他麵前,活動了一下這幾天熬的發酸的肩胛骨,懶洋洋的說:“當然。”
如果不是準備好,我怎麼會親身上陣,用這個時期的打字機把他的講義重新打上一遍。
安迪翻了一下我打的那版講義,相當驚訝的抬了下眉梢,“你又打了一遍?”
“我不能用教授……”我一張口就差點說漏嘴,連忙將差點禿嚕出去的話在嘴裡重新顛倒了一下語序,解釋說:“雖然我沒上過大學,但也知道不能直接在教授的講義手稿上寫寫畫畫。”
安迪沒說話,他抬起頭,用一個我很難讀懂的眼神看了我一會兒。我大約能猜到他這個眼神是因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這個‘教授’的稱呼,或許是因為這份態度,總之,在這個視人權如糞土的監獄裡,我給了他一份尊重。
不管何時何地,尊重對於一個人來說都是十分寶貴的。哪怕這份尊重不出於善念,不出於作秀,無關利益更不含有任何駁雜的念頭,隻是因為知識永遠值得尊敬。
所以我輕飄飄的,就像他岔過我的提議一樣把這個議題略了過去,拿起講義端端正正的坐在他對麵:“你要開始講課了嗎?”
安迪收回視線,男人在這段時間被監獄內的各種活計磨得有些粗糲的手輕輕撫過他自己手稿上的字跡,然後抬起頭說:“當然。”
。
如果這是在外界,或許很難想象,一個年輕有為的銀行家孜孜不倦的給一個初中學曆,甚至很多名詞都無法理解意思的獄警去講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這段時間正趕上美國夢大潮,如果安迪還沒入獄,他放出要講課的消息可能有無數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排著隊來聽。
但在這裡,麵對一個經濟理論基礎為零的學生,他卻不得不耐下性子,從最基本的名詞解釋開始講。哪怕國富論已經足夠基礎,但實話實說,令我跟上他思路的並不是我對金融的理解力,而是我高中時期學過的,為數不多的經濟知識。
更倒黴的是歐美的經濟體製和我熟悉的故國完全不一樣,所以我的一些想法和理解在這個國家近乎天方夜譚,就連安迪也經常會匪夷所思的看著我,用眼神發出“你到底是怎麼長這麼大的?”詢問。
我無法訴說自己的芯子似乎不太對勁和我那根紅苗正的政治理念和經濟觀,隻能無數次帶著心虛移開視線,等著安迪歎上一口氣,再從最基本的部分給我講起。
“……穩定的經濟環境以及日益上升的收入和利潤,通過金融係統產生了新的儲蓄潮。20 世紀 20 年代,金融機構和市場的命運反映了它們獲得新資金資源的能力,以使其能應付不斷變動的貸款需求。一些具有靈活性和善於創新的企業增長得非常快,而那些與沒落部門相關的企業日益萎縮。”安迪說到這裡,稍微頓了一下,補充道:“那時是黃金時代,現在也是。”
我百無聊賴的看著他,安迪的身材並不高大,甚至比我要矮上半個頭,他的製服也沒有獄警的製服那麼鮮亮整潔,但是那件被洗到褪色的薄牛仔工裝穿在他身上卻有一股悠閒地慵懶,淡藍色像是窗戶外同樣被雲洗的褪色的天一樣溫柔。在某些時刻,安迪這個人比他講的課更令我感興趣,“你是在鼓勵我去創新開企業嗎?”
安迪望著我,用哪種很一言難儘的表情輕輕嚅動了一下嘴唇,我猜他是想吐槽什麼,於是大發慈悲的表示:“沒事,你說吧。”
他眨了下眼睛,歐美人種顏色淺淡的睫毛輕輕掃了一下。我手打的那份講義還攤開在桌子上,上邊被用各色筆跡以我的習慣分彆畫出了重點和記錄安迪講解中比較有乾貨的部分,講義的一角用煙灰缸壓著,在聽課的時候抽煙這種事情我當然不會乾,所以煙灰缸乾淨的纖塵不染,反倒是因為它沉重的鋼鐵質地常常被拿來做鎮紙用。
煙灰缸鎮紙下方是安迪為我出的卷子,如果我是個在戰場上的士兵,而這張卷子就是我的戰場,那麼從這粗糲的素描紙張上滿眼的鮮紅來看,我一定是潰不成軍,被殺到片甲不留。
大概安迪當年接觸的金融精英實在有些太多,他沉默了很久之後才緩緩的說,“我可以幫你。”
……我有理由懷疑他最開始想說的話是“我怕你賠的底褲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