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陸呦的第一次照麵,是徐千嶼一次出秋回來時。
她發現自己的房間多了一床粉紅繡桃花的鋪蓋,窗邊多了一對她從未見過的蝴蝶發釵,窗台上擺了幾盆靈草,房間籠罩著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氣。
她正疑惑,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掀開簾子,告訴她,她走錯房間了。
因為這處離後山近,便於采靈草,所以師尊把這間昭月殿送給了她,徐千嶼的住所,如今已經被“調整”到了另一邊的偏殿。
徐千嶼哦了一聲,用劍柄挑開簾子,扭頭走了。
她一開始並沒有將陸呦放在心上,就連陸呦什麼模樣都沒大看清。
豈知後麵被占據的,何止是一個房間。
那日她進了門,看見自己的東西全部被打包好,堆在空殿的地上。師兄不在,不知是誰幫她整理行李,動作毛手毛腳:她的衣襟和書信,發釵和胭脂,全部歪歪斜斜堆在一處,有些傾倒灑了出來,脂粉潑了一地的粉紅。
她蹲下用指頭蘸著胭脂粉劃了兩下,回憶起方才在昭月殿裡的陌生、溫暖的甜香,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海島多雨。當夜,外麵的雨聲滴滴答答,聽起來極響。徐千嶼輾轉反側,潮濕難耐,也不知道是認床,還是心裡有些委屈。
第二日一早她便去拜見師尊徐冰來。
她對師尊稱不上感情深厚,日日貪睡遲到,就數那日去得早,破天荒地想同師尊說說話。她在簾子後無聊地拿手指畫烏龜,都畫了幾百遍了,童子說徐冰來妖毒侵體未愈,就不見她了,隻帶了話,囑咐她好好準備十日後的出春。
千嶼不信邪,不久又來了跪一次,童子還是同樣說辭:出春之前,加緊修煉,就不必來拜見了。
可是那晚,師弟阮竹清告訴她,陸呦在師尊內室侍奉,突發奇想拿培育的靈草泡茶,不小心解了師尊的妖毒。師尊大悅,把隨身的玉笛送給了陸呦。
徐千嶼很難提起興致:“原來是藥修,掛不得那日在昭月殿看到不少靈草。”
“她不是藥修,蒔花弄草隻是她的愛好而已。”
然而,師弟又給她當頭一擊,“師尊說她生來是劍修,隻是還未曾有自己的本命劍,但問題不大,師尊說最遲本月底,他會親自給小師妹挑把適合她的本命劍。”
徐千嶼愣了。一是愣這“小師妹”的代稱忽然間由自己換了彆人。
二是,在她印象中,徐冰來素來高傲,就連他親生兒子大師兄和二師兄的本命劍都是自己搏來的,她的本命劍“敗雪”更彆提了:
她落入妖洞廝殺三天三夜,最後剩下一口氣爬出洞穴。才得來敗雪,滿心歡喜地拿給徐冰來看了,他卻隻淡淡說道:“這劍不合你,既然你強求得了,也便罷了。往後叫師兄指導你好好養劍吧。”叫她失望不已。
他竟然也會出山幫彆人挑劍。
徐千嶼又細細問過自己閉關時候到底發生什麼,陸呦又是有何等驚天動地的大本事,怎麼一覺起來,師尊便又收了一個女徒弟。
阮竹清:“陸呦是救了師尊才被帶回來的。幾個長老都有怨言,畢竟她是被靈越仙宗逐出來的弟子,這樣無利於蓬萊名聲。他們要見陸呦一麵,看是什麼樣的人迷了掌門的心竅;誰知見了麵,她舉止天真,秉性純潔,人人都覺得有眼緣,除了花青傘花長老,其餘都搶著要收她為徒。師尊自是不高興,便做了主,直接將她掛在門下,等年紀一到便收徒大典了。”
“……舉止天真,秉性純潔?”徐千嶼疑惑,“就這?”
“同你說,”阮竹清忙換了個姿勢,很不滿她的鄙薄,“這個小師妹極為可愛,我每次同她說話,就覺得心裡好像清泉洗滌過,特彆的神清氣爽,之後總有好事發生。比如今日,我給小師妹紮了個毽子,小師妹衝我笑了,晚上煉氣小周天就破了。”
徐千嶼:還有這等好事?
她正愁修為無法進益。若真如此,她能給陸呦紮一百個毽子,讓她笑一百次。
但可惜,這個規律在她身上不太奏效。
人與人之間有氣場一說。不合便是不合。
不知怎麼,她與陸呦相處時總覺彆扭;這個小師妹在她麵前,也十分害怕。所以她們打交道不多。
徐千嶼時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照師尊的話說,便是“沒心沒肺”,她過了許久才發覺,她身邊怎麼變得空寂蕭索,連個人影也沒有,就連阮竹清也好久不來了。
徐千嶼尋了個空隙去尋他,碰見他和一大群弟子一起,挽著袖子在陸呦的昭月殿一起熱熱鬨鬨地培育靈草。
徐千嶼在遠處打了個呼哨,這是隻有她和阮竹清才知道的暗號。以前靈術課上,她隻要在窗外吹一下,阮竹清無論多裝模作樣地聽講,一刻鐘後,準能找借口偷偷溜出來與她彙合。
可此時少年正扭臉衝著陸呦笑,三個呼哨過去,他全然沒注意到她。
隨即,徐千嶼的心情變得極為沉重。
因為她發現阮竹清這笑是不一樣的。不似他往常麵對她那樣使壞、機靈,反而略帶羞怯和笨拙,似乎有許多苦澀心事難言,而他的一雙眼睛裡,隻裝得下眼前的人。
她唯一的朋友,喜歡上了陸呦。
*
徐千嶼開始和陸呦正麵較勁之初,是在校場見到那把劍。
劍彆在陸呦櫻粉色的裙帶上,通身雪白,乍一看像是另一把敗雪。不過徐千嶼止住腳步,仔細打量,才發覺陸呦身上的劍明顯更長,更寬,上有凸起的暗紋,白光順著紋路流動,光澤難以遮掩,名曰“伏龍”。
師尊挑的東西果然好品質,她連見都沒見過。
徐千嶼一向武癡,眼睛都沒離開這把劍。操練起來,要選搭檔,她指了指陸呦。她要試試這把劍。
陸呦當即麵露慘色,其他人也紛紛勸阻,以她的修為對打陸呦,可不是欺負人了?然而徐千嶼哪肯聽勸,最後,陸呦不願讓旁人為難,願以帶鞘劍與她比試。
看得出陸呦沒怎麼拿過劍,這把“伏龍”對她來說使得很是吃力。可是交手十招過後,陸呦忽然無師自通,伏龍便運風而起。千嶼越打越較勁,一個抄底近身,然而眼前忽而白光一閃,晃花了人的眼。
幸而徐千嶼五感敏銳,立即退後,避開那閃耀的劍刃。隻是胸前掛著的蝴蝶流蘇被劍氣燒成了一塊黑炭,砸在地上。
徐千嶼低頭一看,差點氣死:“我拿劍鞘過招,你出劍砍我?”
陸呦臉都嚇白了,劍哐啷掉在腳下:“師姐,不是我。不知怎麼回事,我、它、它剛才突然自己出鞘了……”
“弟子操練,不得有傷人之心。你去戒律堂的暗室思過三天,反省好了再出來。”徐千嶼惱了,叫人把陸呦拉走。弟子們連忙阻攔,有人好言相勸,有人譴責她一個築基弟子,非要拉著剛碰劍沒兩天的小師妹對練。若不是千嶼出招太狠,不曉得讓人,小師妹怎麼會受驚拔劍?再說了,這不也沒事嗎?
徐千嶼這些年來驕縱慣了,哪肯相讓,無動於衷地抱著臂,眼看著眼淚汪汪的陸呦被拖走,這才哼了一聲,打道回府。
還沒走到門口,便有個人像瘋了似的從後麵拉住她,把她掉了個個兒。回頭一看,是阮竹清。
阮竹清拉住她的袖子求饒,讓她把陸呦快點放出來,小師妹受不了,因為她沒有靈根。
徐千嶼莫名其妙。修仙之始,在於煉氣,煉氣之始,在於靈根。靈根是修士根基。陸呦要是沒有靈根,怎麼修煉,又怎麼可能被師尊收做徒弟呢?
蓬萊仙宗一直是競爭製,又不是慈善堂。
何況戒律堂的暗室就是個小黑屋,不過是關兩天禁閉罷了,誰沒關過,又不傷及根骨。
師弟還欲再辯,已被她關在門外。
徐千嶼把帶著大洞的前襟脫下來。她這會兒不想去想“伏龍”出鞘時的光和熱,也不想承認自己在驚駭的同時,滋生出了一點豔羨,乃至嫉妒。
她心裡微妙地繞過這些念頭,隻是恨恨地罵一聲倒黴:那個蝴蝶流蘇領扣,還是師兄買的呢,才戴了三天。
背過身時,她忽然感覺方才校場上“伏龍”出鞘時那種帶著殺意的熱氣,如颶風貼地而來,衝像她脖頸。徐千嶼睫毛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