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便是這日的清晨。
徐千嶼跟著沈溯微進閣子。她靜默地觀察了師兄舉止幾日,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英閣內擺著的是一個贗品,也是防盜的誘餌,真正的魔骨在沈溯微身上。
被陸呦傷過元氣之後,徐千嶼清減許多,也變得安靜少言。沈溯微似有所覺察,他剛被派去妖域便速戰速決,提前返回,隨後幾次出行都強帶著她一起,甚至爭分奪秒時還擠出空隙專門從人間過了一趟,買了一根糖葫蘆,塞進她手裡。
她呆呆地拿著化了半截的糖葫蘆,她兒時在人間喜歡吃這個,初入門派,和其他孩童搶糖葫蘆還大哭過,這數年過去,早就淡忘了。
她忽然想起她閉門不出那段日子,師兄給她把點心擺在門口。她打開八寶玲瓏盒,上層是流心酥,下層是各種養顏的靈寶藥材。而今門派上下,也隻知道她是最後棋差一招被撂下擂台,不曾知道她是被陸呦打得滿臉開花。
師兄並非不關注她,隻是他要關注的事情實在太多,有些分.身乏術。
四大仙門中,蓬萊是後起小派,原本是靠血脈姻親緊密相連:太上長老是師尊的丈人,大師兄和二師兄是師尊的兒子,沈溯微作為外姓弟子,卻有問道之心,若不想方設法積累功業,如何在宗門內立足?
徐千嶼張嘴想咬一口糖葫蘆,卻牽動了鼻梁上的舊傷,細密錐心地痛。她便放棄了,抿起嘴,轉著紅豔豔的糖葫蘆看。
師兄有自己的道,渡不了她。而她不知何時早已碎了,無法拚湊。
靜默之間,她冒出一個鬼使神差的念頭。
不如便這麼碎了。
徐千嶼自知不是什麼良善之人,也一生未有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偉大誌向。她隻是一個不小心來到了不屬於她的地方的十七歲少女,呆得不舒服,可是無處可去,也無人可訴。
入仙門則斷絕紅塵。山上一日,凡間如白駒過隙。她知道她早已沒有家。
唯一一個曾使她感到過炙熱溫度的人,謝妄真,如今也快要死了。
若是接受一切,便從此在陸呦的羽翼下,夾緊尾巴苟且偷生,不正麵對上也就沒事了。於旁人來說,似乎也沒什麼。
——但她真的能認命嗎?
人生總是一念之差。
一個決定,便改變一生。
*
雨簾裡,徐千嶼讓花青傘追得慌不擇路,連爬帶滾,撞到一人懷裡。
那懷抱極涼,似乎已被雨淋透。雨絲滲入每一個毛孔,使之被凍成了冰雕一般僵硬。
徐千嶼抹了抹臉,抬頭一看。
不是謝妄真又是誰?
隻是少年此時臉色慘白,眼下略有烏青,平日裡的一張笑靨,此時渾然沒有表情,似在夢遊。直到她撞進懷裡,他方才垂眼,細細辨識來者何人。
雨越發大了,如今止水咒已經失效,兩人都被澆得如同落湯雞,徐千嶼顧不上擦去臉上的水,高興至極,又渾身痛得厲害,故而表情猙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護在懷裡的魔骨取出,摁在他懷裡。
她生怕花青傘趕上來,顧不上寒暄,隻將謝妄真一推:“快走。”
然而謝妄真一動不動,花青傘也並沒有趕上來。
停了片刻,徐千嶼覺察不對,回頭看去。
隔著煙霧蒙蒙的雨簾,那穿著鬥篷的骷髏花青傘就立在對麵,上身保持俯衝的姿勢,雙足卻忌憚什麼似的,粘在原地,嘴裡還在怒罵。
仔細一聽,是在顛三倒四地大罵她不懂事,闖下大禍。
花青傘停留片刻,竟知難而退,旋身折返了。
徐千嶼還來不及高興,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撕心裂肺地灌入她的身體裡,她瞬間失去意識,向前撲倒在水裡的瞬間,又被人抓著胳膊架了起來。
睜開眼時,少女駭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魔王的全貌。
“是你啊。”謝妄真道。
謝妄真的身上黑氣衝天,翻滾的黑氣如衣袍蔽體。他的皮膚慘白,黑亮的長發拖至腳踝,他仍然是原本麵貌,隻是瞳孔血紅,裡麵仿若有燒沸的岩漿在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