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道崎嶇,又沒有風燈,有好幾次徐千嶼險些踢到石塊,王夫人便猛地將她一提,那力道極大,不著痕跡地叫她落在平地上,沒有摔倒。
這王夫人比她高出不少,在廟中膽小怯懦,此時卻終於顯示出了一個長輩的樣兒:沉穩又可依靠。徐千嶼的氣消了不少,人也靜下來。但她卻隱約覺察到身旁的人氣息逐漸沉滯,步伐也比來時減慢,似是身體不適,在隱隱忍受。
徐千嶼便又如在廟中一樣,慢慢地貼近了她,麵無表情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王夫人身子一僵,卻沒有推拒,隻是仍然克製,似靠非靠。千嶼剛想問她家住哪,她可以好事做到底,把她給送回去。便聽得王夫人忽然開口,聲音極為冷淡:“以後不要往身上塗抹白陶泥。”
他接著道:“你可知道,世上隻有一樣東西身上塗泥。”
“什麼?”徐千嶼不禁回頭看她。
“叫花雞。”
“……”徐千嶼聽觀娘講過,那街上的叫花子捉了活雞,為了褪毛,便在外麵抹厚厚一層泥巴,隨後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泥巴變乾變硬,再掰開泥塊,烤出來的雞不僅無毛,而且滋味銷魂。
但是,這王夫人這樣作比,她也敢?!她眉毛一擰,剛要罵人。王夫人忽又將她衣襟一提,隨後輕輕一推,撒開了手,以一種輕而不容置疑的語氣道:
“去洗乾淨。”
徐千嶼一回頭,風吹草低,腳下是山林中一汪淺水泊。水麵顯出厚而勻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顏色,中心螢螢地裹一輪顫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燈瞎火摸著走,怎麼能恰好尋到這處。
徐千嶼忽見那池中星星點點,飛出好多螢火蟲樣的東西,伸手一抓一撚,再伸開手時,手心卻空空,便蹲下用手撥弄池水,隨著她的舉動,水裡飛出好多光點。她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禁眼巴巴望著。
沈溯微既已經辨出這不是狐狸,是個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過是一雙發髻,便不好將她一人留在廟中,順手拎了出來。這少女性子極野,大約是仗著自己有點兒靈力,不知危險,全當頑耍,故而他這一路上都未曾鬆手。
此處是個靈池,他把徐千嶼放開,自己也趁機緩一緩,借靈池以調息。不然這化形術若是撐不住,當場大變活人,那便嚇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嶼去洗洗手臂,這一路上她蹭來蹭去,將他袖子都抹得到處都是泥。聽得窸窣聲音,睜眼一瞧,徐千嶼已經利落地解了裙帶,脫得隻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乾嘛。”徐千嶼瞥過來,揚起下巴不悅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嗎?”
說著,利落地將襯裙一扔,小腿已經淌進池裡,身子一矮,噗通一聲便遊進水中,長呼了一口氣,白生生的手臂一劃,便不見了。
夏天徐千嶼極為怕熱,房間裡放了水車,還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時候,她常去南邊避暑玩水,但今年沒去成。如今見這水中有光點,撿一塊石頭一丟,測出池子清淺,便心動意動,想跳下去沐浴。
觀娘也婉言提醒過她,家裡的池子,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萬一叫人看見。
但她想玩兒啊。後半夜裡無人上山,想必不會被看見;至於那個半天說不了一句話的王夫人,應不至於無聊到到處和人說水家小姐野外遊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誰呢。
沈溯微見她一眨眼便如鴨子一般鳧到了湖心,喚是喚不回了,也是無言。再確認一遍四周無人,便隨手撿一根樹枝將她丟在池邊的衣裳撥到一處。
徐千嶼的衣裙是上好料子,指尖觸碰上去,又薄又軟。她年少好動,體溫比旁人要高,那衣料摸起來,竟還隱隱帶著些溫熱。沈溯微頓了頓,捏住衣角,手腕一抖,衣裳上沾著的所有白陶泥瞬間化灰湮滅。
沈溯微坐在水邊,一麵運轉靈力,一麵分一縷神看顧水中的人。他深知凡人脆弱如螻蟻,好不容易帶出來,若是不慎溺死了,那便是陰溝翻船。
運轉了一個完整的小周天,徐千嶼還在池心拍水戲耍;再做完一個,他睜眼,她已經撿了幾個空殼兒的乾果子穿成一串當浮標,樂此不疲。沒見過這麼貪玩的少女,默了默,他柔和開口道:“遊了有一會兒了,水冷否?”
徐千嶼知道王夫人約莫是等急了,婉言催促她上岸,觀娘就時常這樣子。也是掃興,便故意道:“不冷。”
雖這樣說著,看在王夫人還撐著病體的份兒上,一個猛子紮下去,再冒出頭時,已不知何時遊到王夫人腳下,兩手扒著岸邊,水淋淋地仰頭挑釁道:“夫人來嗎?”
沈溯微忽而直直地盯著她看。
卻不是因為這話。
徐千嶼自水中冒出腦袋,發上紅菱和濕發一起貼在鬢邊,臉上嫣紅掉了個乾淨,洗出原本的麵龐。她竟比徐芊芊還小好幾歲,看起來隻有十四五。她頭上那一朵畫出來的菩提花往下掉著彩,扭化半邊,露出了額心一點朱砂。
朱砂豔紅,和靈池之水的交相輝映,隱隱生光。
若沒看錯,這是他蓬萊仙宗,太上長老劍下法蠱,蓮子連心咒。
太上長老有一把寶器輕紅劍,刻毒至極。若是為其所傷,會留下一片經久不消的緋紅印記,若是以劍尖兒輕輕一點,那便成一朵綺豔朱砂。
就和徐千嶼額頭上這朱砂一般模樣。
聽到徐芊芊婚事的那日,沈溯微聽徐冰來和太上長老的侍下折鶴先是講,掌門在凡間留有個本不該有的小兒。太上長老已閉關百年,將宗門事全權交由掌門,此次卻專程傳話,不讓找了,但掌門還是想找回她。
後來徐冰來說:“按說也不該這樣難尋。我走時除了本命劍,身上僅帶著四件的法器都留下了,隨便溯著一樣氣息都能找到位置。”
“那為何找不到呢?”
“嗬。”徐冰來輕輕冷笑一聲,難掩鄙薄之色,“倒是一樣樣搜了,五湖四海分散在四個地方。果然凡人商賈貪利,眼界短淺,估計我一走,便將法器都賣了吧。”
折鶴說:“恐怕如太上長老所說,是無緣了。眼下事多繁雜,還請掌門斟酌。”
徐冰來飲一口茶,半晌,冷淡地退讓:“那罷了吧。”
然而帷幕之外,忽而窗洞來風,把青玉案上書頁裡的一頁薄紙吹落到了地上,沈溯微彎腰一接。
便看見那紙麵上以淡墨勾勒一個十三四的少女,旁邊寫了一個“水”字。
少女五官柔婉,額頭上有一朱砂,但細看不是用筆,卻是以輕紅劍點上去的,正徐徐向外散著靈力。
也就是他看出畫上門道這片刻功夫,徐冰來和折鶴忽而討論起了徐芊芊和他的婚事,隨後徐冰來撩簾送客。沈溯微在折鶴走到麵前的幾步中,飛速地以指將那紙對折,壓在案上,隨即靜默跪下。
待折鶴走了,徐冰來側頭瞥見那頁整齊折起的紙,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
折起便代表任務他接下了。以往沈溯微以這種無言而默契的方式幫掌門辦事不計其數,他過分聰明、沉穩、果決,如掌門手上一把趁手利劍。故而徐冰來極倚重他。
沈溯微已明白,掌門要對太上長老的指令陽奉陰違,他想私下尋那少女。
內室的話是留給他聽的。
風吹紙落是刻意給他看的。
徐冰來想要將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他。他可以不接,但偏趕上徐芊芊這事同時朝他壓來。
這是拒絕徐芊芊婚事、叫徐冰來站在他這邊的代價。
不過這事和以往用他不同,不是為了門派利益,乃是掌門自己的私事,還是因錯誤導致的私事。徐冰來便難得有些赧意。
“這件事也不急……儘力即可。不行便算了。你看著辦吧。”徐冰來留了個活話頭,說完便走了。
如今沈溯微隔著白紗看徐千嶼的臉。
修士五感敏銳,隔一層紗,仍見清晰世界。徐千嶼的年紀也恰好對得上,但容貌卻和那畫上少女不同。她的眼睛偏大,偏圓,看人的時候神氣得有些盛氣淩人。
不過,畫像不準。
因為想來師尊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會長成什麼模樣。
徐千嶼已經爬上岸,山中熱風從袖口鑽進去,慢慢地把褻衣烘乾。她也不想穿襯裙了,就偷懶低頭直接圍上兩片襦裙。王夫人靜靜坐在她旁邊,似在望著她,素白的衣擺當風而飄。
王夫人道:“小姐是哪一家的千金?改日妾當帶禮上門拜訪。”
徐千嶼忽而睜圓眼睛,盯著她看了半晌,說:“你又是哪家的夫人?”
“南陵南王長史府,王夫人。”
“哦。”徐千嶼點了點頭,“那我是南陵北蔡公府的蔡小姐。”
徐千嶼此時已經不生王夫人氣了,且見她溫柔雅靜,還有幾分親近之意。其實她不介意和這夫人事後相交,她紈絝闊綽,相交的人可海了去,連狐狸都交。
但沒辦法,誰叫王夫人看見她遊野泳了呢。為了觀娘辛辛苦苦維持的臉麵,還是江湖不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