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話落幾息,這方庭院才從落了雷似的震寂中醒來。
何鳳鳴等人以幾乎要扭斷脖子似的架勢,朝那聲音來處猛回過頭——
“寒淵尊???”
滿是震撼與不解。
事實上,雲搖比他們還不解。
——話本裡說好的“琴身若己身”,連憫生琴的琴穗都不準任何人沾一下的呢?
難不成她看的是個誑人的野史話本??
雲搖有些怔神。
然後就見慕寒淵袍袖一揮,一張流著華光的玉石長琴憑空出現。由他隨手推來,琴身飛到了雲搖麵前。
長琴懸停。
雲搖與眾人一同落眸上去。
——
不是他的“憫生”,而是天音宗所贈“鶴羽”。
庭院中,除了慕寒淵和雲搖外,大約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連那些顆差點蹦出喉嚨的心也都慢慢平複下來。
何鳳鳴最是受驚過度,這會才找回氣息。
他剛準備給雲搖一個嘲弄神色。
但多看了一眼,也看清了“鶴羽”之上的寶琴華光,意識到麵前這把乃是乾元界仙域中十大名琴之一,何鳳鳴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這、這天下難求的寶物,天音宗可是做了個叫仙域皆知的大人情,隻差敲鑼打鼓送上乾門山門的——
寒淵尊就這麼隨手送給這個雲幺九了?
她憑什麼有這等天運?!
院中有此一念的顯然不止何鳳鳴一個人,有幾個暗自晦了神色。
陳見雪立在兩人之間,那把長琴過去時,尚且拂起過她的裙角。
她似乎是怔了片刻,此時才回神。
白裙女子溫婉又歉意地一笑,將剛從神兵囊中取出的備用長劍法寶收了回去:“和師兄一比,我這把劍委實有些拿不出手,就不叫幺九師妹取笑了。”
借著這句,不知誰哼聲咕噥了句:“她一個廢物,寒淵尊送她這等寶琴有何用?”
有人跟著壓低聲:“是啊,寒淵尊也太大度了,名琴縱使不贈美人,憑什麼給這麼一個無德無能的廢物,我看她都未必會操琴呢。”
“……”
雲搖原本隨手就要拂回去的——
“鶴羽”名貴,作為法寶也厲害,若是驗器,寶光拔地該有幾丈高。身為師父,哪有貪墨弟子禮物的道理?
但聽聞院裡零星那一兩句後,她卻笑了。
“贈我這個廢物不好,若是送給你們,那就剛剛好了,是嗎?”
方才開口的兩三人麵色微變。
何鳳鳴站得離她最近,又有在宗門內頗為強勢的長老盧長安這個師門靠山,自然也更硬氣些。
他麵帶冷笑:“我們可沒這個意思,你休要以己度人。”
“是麼?既然沒這個意思,那我就想問一問了——”
隻見紅衣少女隨便朝旁邊木桌上一坐,豔紅裙下,薄皮黑靴裹束著的漂亮小腿晃了起來。
她勾抬手指,金鈴脆響,指尖隨意在琴弦上一撥。
“嗡。”
這一聲弦鳴實在算不得好聽。
但眾人卻儘數變了臉色——琴前一道無形氣刃轉瞬劃過,貼著何鳳鳴的臉側,刷地一下,竟生生削斷了他一截垂發。
發絲輕飄落地,悄無聲息。
卻壓寂了滿院話聲。
這信手一撥,不會操琴是真,修為難測、絕非普通也是真。
迎著何鳳鳴咬牙切齒又暗藏忌憚的眼神,紅衣少女神色鬆弛,雙手向後懶撐。抵著她坐下的方桌,雲搖輕歪過頭,笑意好似天真無害:
“慕寒淵的琴,是天音宗送他,又不是送給乾門的——即便是給我這個廢物,隻要他想、隻要他送——為何還要你們多嘴,來問一句‘憑什麼’。”
何鳳鳴臉色陡變,下意識想看慕寒淵的方向,卻又收住了:“我、我沒有……”
“問他‘憑什麼’,你們又是憑的什麼?”
紅衣少女晃著靴腿,聲音懶洋洋的,與之截然相反的是她如冰凝的利刃一般緩慢劃過院中眾人的目光。
她笑,隻是那笑卻比霜雪都涼:
“哦,是憑同門之情,還是憑你們寒淵尊如聖人一般,七情不顯,六欲無相——非觸及門規底線,絕不輕易懲戒你們,亦不記私仇呢?”
何鳳鳴漲紅了臉,咬牙:“你少在這裡挑撥離間!你才入乾門幾天光景?我們——”
“我是剛來,卻已經看不下去了!一群受他護佑的無知弟子,卻信口就敢質疑他的話。換作你那位厲害極了連掌門都敢嗆聲的師父在此,你可敢像今日在院外駁寒淵尊一樣駁他半個字?!”
何鳳鳴麵色霎時白了,不敢言聲。
“你那位三代長老的師父,是輩分比慕寒淵高,還是修為比他高,或是尊榮地位比他高?”
雲搖跳下木桌,笑意更冷幾分,“聖人無為,於是聖人人儘可欺——他不與你們計較,沒關係,今日起、我來計較。”
院中一靜。
陳見雪變成離著雲搖最近的那個,此時也眼神惶惶,容色複雜。
她很想回頭去看慕寒淵的神情,卻又不敢。
是,連她都忘了。
無論地位或是修為,聲望或是品性,慕寒淵身上挑不出一絲瑕疵,端得一副神明心性。偏神明憫生,似乎從未對任何人有私人的苛求責難,乾門內人人便習慣了如此。
他容得眾人,喜怒不顯,於是凡他所言非令,則弟子們也敢冒昧問上一句。
可習慣如此,就本該如此嗎?
隻因他修為地位聲望之超然,無人可比,他的這份受欺就不值一提了?
為何今日之前,連她都從未替他說過一句?
“——你性子太軟了些。”
雲搖走過陳見雪身旁,見她遲滯,想到這位大概率就是自己未來的徒媳,就耐著性子在傳音裡多提點了句。
她還想說“日後你倆成了道侶,要是他好欺負你也好欺負,可不得氣死我這個當師父的”——最多換個委婉點的說法。
隻是雲搖這邊剛張開口,還沒來得及第二句呢,就看到麵前陳見雪抬起頭,卻是麵色煞白,像是聽了什麼直戳心窩的話。
……更像是下一刻就要吐血了。
雲搖懵了。
何鳳鳴聽見這邊無聲,扭過頭來,頓時比他自己受了罵還悲憤:“雲幺九!你罵我們也就算了,又對師姐說什麼了?師姐從小跟在寒淵尊身旁,從無半點不敬,剛剛甚至還主動要借給你她的長劍——你怎麼能這樣為難她?!”
雲搖:“…………”
雲搖:“????”
這一句出來,其餘幾個也頓時來了火,眼看就將是一場群情激奮——
慕寒淵便在此刻,忽閃身出現在兩人身側。隻見他抬手輕拂,陳見雪被他袖風一牽,從雲搖身旁帶到了他的身後。
陳見雪此刻才反應過來,從他身後急聲:“師兄,幺九師妹隻是好意提醒,沒有——咳咳……”
大概是說急了,沒過半就咳聲難止。
雪白的俏臉又咳上了血色。
何鳳鳴氣極,表情更心疼了:“師姐你還幫她說話!她都把你氣成什麼模樣了!”
“……”
又是一撥跟腔的聲討。
雲搖停了片刻,似笑非笑地仰頭,望著比自己還高了一大截的徒弟。
他剛問過陳見雪是否無恙,此時眉峰微淩地轉回來。
白綢覆目,也不知在想什麼。
雲搖忽然有點好奇了,若這會解下他眼前雪鍛,聖人是否也有一怒,要給她好看?
“你也覺著,我剛剛罵她了?”雲搖似笑。
慕寒淵難得眉峰見蹙,聲低而無奈:“無論是什麼話,你都不該私下傳音於她。”
“…………行。”
雲搖仰著他,忽沒了笑。
她麵無表情地,懶得再看這個在她麵前護美人似的“乖徒”一眼,轉身甩手,不遠處的長琴轟然起勢,朝著慕寒淵裂風而去——
其勢若崩。
一眾弟子臉色大變,有人的“寒淵尊小心”幾乎要脫口而出。
而慕寒淵一動未動,連提息作防都不曾,像全無察覺那撲麵而來的凜冽滅殺的氣息——
琴身擦著慕寒淵的寬袍廣袖,驟然急停在他身側,鼓蕩得衣袍獵獵。
掀起的墨發如雲間,一條雪白緞帶隨之輕舞。
“拿回去,”傳音裡,雲搖聲冷,“臟了我的手。”
“……”
身後寂靜,無一字辯駁。
瞧,也不喊師尊了。
有了媳婦忘了師父的狗東西,敢情在她麵前就不必是一視同仁眾生平等的聖人了,呸。
紅衣少女氣得鼓鼓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院中很快人影零落。
雖說何鳳鳴等人很想跑來慕寒淵身旁,給雲幺九再添油加醋幾句,但方才她所言一字一句都跟長針似的,紮得他們如同那漏了氣的囊,委實不敢多跟寒淵尊同處片刻。
陳見雪也終於平複氣息,睜開眼:“師兄,你不要誤會,雲幺九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隻是叫我——”
“我知道。”
慕寒淵溫聲打斷。
陳見雪一愣,抬頭:“你知道?”
“嗯。”
“那你怎麼還?”
陳見雪話聲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