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
身周祈願祭禮的呼聲沒頂。
雲搖閉上眼睛。
即便不去看,她也全都聽得到,前麵每一根長錐釘下,他血肉被撕裂、骨頭被壓碎、麻木又穿心的痛叫他生複死、死複生的動靜。
怕什麼阿鼻地獄,比他的人間不過如此。
“娘親,他已經死了嗎?”
雲搖睜開眼,望向不遠處。被炙砂吹得破敗的巷角,十三四歲的瘦弱的小姑娘拽著自己母親的衣角,害怕地躲在她身後,隻敢偶爾看一眼祭台的最高處。
“死了,但還會活過來的,”婦人蹲下身,望一眼高台,她警惕又忌憚地露出厭惡的神色,“那是個怪物,是殺不死的。”
小姑娘膽怯地問:“可是他看起來好疼啊,不可以放了他嗎?”
“當然不行!”旁邊瞎了一隻眼的老者聽見後尖聲,“這種不死的怪物就要一直殺!隻有叫他這樣半死不活,他才不會作惡!”
有人附和:“何況要沒了他,這祈天祭禮的祭品怎麼選?誰家想倒黴。”
“呸,惡鬼,死上萬次也是活該!”
“……”
“下雨了!下雨了!”
“果然,祭禮有回應了!朱雀神一定看到了!”
“趁那惡鬼的血還沒流乾,快祈願!快!!”
“……”
如墨色陰晦的浪潮翻湧,城中的群情激奮裡,婦人慌張地拉住自己的女兒,往更深的巷子裡躲去。
推搡的人群間,小姑娘那句“可他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啊”落在了地上,然後被一腳接一腳地踏碎,沒入肮臟泥濘的、血一般的炙紅砂土裡。
……
大雨終儘。
魔域的雨洗刷不了世間的罪惡,反倒叫這朱雀城附近的炙焰紅砂變成了流動的血河,在晦暗的天色下,透出腥氣逼人的壓迫。
還鳳城的人們全都躲回了阡陌屋舍。
整座城猶如空城,被湮進了血色的天地間。隻餘下那座同樣被血色浸滿的高閣祭台,還有鐵棘刑架上,被長槍穿心、八十一根長錐橫貫的支離破碎的少年惡鬼。
不知多久後,原本已經死透了的少年的身體裡,自他眉心起,一點點生息複還。
“惡鬼”果然又被拽回了人間。
足以撕碎神魂的劇痛,以不知其數的遍數,再次席卷意識,攫取走他全部的五感。
換作旁人早該痛得昏死過去,可他似乎已經習慣。
少年沉重無比的眼簾微微張開,從低垂的沾滿了血的墨黑睫羽間,他看清了空蕩的祭台,高閣,城池,還有最遠最遠的,他此生無法企及的地平線。
一日又一日,一遍又一遍,好像永遠不會再有什麼改變。
少年厭倦地闔了眼。
就在他要放任自己的意識再次麻木地沉浸入那些痛苦的黑暗裡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道慵懶的、隨意的女聲。
“喂,那個小怪物。”
“……”
少年被血色濕透的長睫顫了顫。
在早已習慣的血腥氣裡,他忽嗅到了一種淡淡的、但很獨特的冷香。
少年睜開眼。
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儘頭如墨湧動,晦暗的暮雲間,一道天光若隱若現,像要穿過雲層破綻出來。
而站在那天光裡,祭台上,多出了個一身緋衣、豔紅如火的女子。
她纖細腰身旁佩著把布帶纏裹的長劍,垂在身側的手腕上金鈴晃蕩,綴花發帶藏在被一根木簪隨意束起的長發間,隨高台之上的輕風掠舞。
她的五官是一種慵懶又清絕的豔麗,隻是那種豔麗被眉目間揮之不去的某種情緒洇開了,變得淡然疏離。
唯有那雙眼眸黑得像過水的琉璃,濯濯地望著他。
幾息後,女子驀地笑了。
像霜雪裡盛開出一朵濃豔的花。
“雖然是個小怪物,但生得當真漂亮,”她懶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麵前,眼神像是能透過他滿身滿麵的血汙,看清他的原本麵目,“我對美人一向恩寬,素不相識也算,所以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
在他最厭倦的紅色的衣裙旁,掛在細腰上的長劍飛起,劍鞘抬起少年的下頜。
被迫仰臉,少年冷白頸上的長錐被牽動,再次有血如注地湧下。
但他眼眸間情緒寡淡,眉都未皺。
劍柄在女子纖細修長的五指間緩緩收緊,她拿漆黑的眸子盯著他,忽又笑了。
“說吧。”
雲搖隨手一抹,少年頸前的烏光長錐便消失不見。
湧出的血被無形的力止住,猙獰可怖的貫穿傷口裡,血肉一點點長合。
“隨便什麼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隨便提,”雲搖俯身,貼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紅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濕、浸透,“殺幾個罪魁禍首?或者,乾脆殺掉這一整座漠然旁觀的城,如何?”
風起雲嘯。
高閣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終於從纏滿鐵棘的刑架上微微揚起頭頸。
他張了張口,聲音澀啞。
“…一個。”
雲搖一愣。
似乎沒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靜,沒有任何疑問或求證,就真信了她這樣一個陌生人的話。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隻殺一個,會不會太少了?”
紅衣女子側了側身,手中隨意一撥,長劍出鞘半寸。
鋒芒如割。
她遙遙望向城中某個方向,視線穿過無數房田屋舍,定在了那個祭禮主持的身上。
那個巫祝連同他所在之處,化作虛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麼?”雲搖隨意地問。
“我。”
“……”
天地闃寂。
幾息後,雲搖回過身:“什麼?”
被長槍貫穿心口釘於祭台的少年,從染滿他一層層血的刑架上仰頭。
血汙之下,他麵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著一片死寂的淡漠:
“殺了我。”
“……”
雲搖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雲搖”的身體裡,怔然望著刑架前那雙如遠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見了他眼底映出來她的模樣。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間,雲搖像聽見了有個嘲弄而難過的聲音在她耳旁輕慨歎著。
一樣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雲搖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輕聲說完後,左手抬起,淩空一握。
奈何劍震蕩嗡鳴,倏然穿風,懸於天際。
劍尖遙遙向著少年心口,將要取代那柄染滿血跡的長槍,更深更徹地貫入他胸中,釘碎他身體裡最後一點複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這一劍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獄爬回來的惡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沒有說話,他無聲仰起蒼白的麵,合上了烏黑的眼。
“好。”
奈何清鳴,裂風而去。
“轟——”
一劍勢如碎天,轟然落下,卻驟然止收,點在長槍槍尾。
頃刻後,符文長槍與還剩的八十根烏鐵長錐,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儘,不餘分毫。
沒了支撐,少年惡鬼被戳得支離破碎的身體向下跌落,闔眸裡他隻覺落向了萬丈深淵。
本能驅使他想抓住什麼。
“——”
雲搖垂眸,望見了拽住她裙身,那隻被血色染透卻不改淩厲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睜開墨黑漂亮的眼,滿是血汙,又如這世上最乾淨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著她。
雲搖卻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劍便順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頜——
“這一劍便算殺過。”
“從今天起,你的命,歸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