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奈何劍下斬魔三千,雲搖終究還未渡劫成仙,又身在魔域,如一人入汪洋,難免力有不逮。
幾日下來,她受了幾回傷,累在身上算不得輕。
這是救了他之後的第二件麻煩事。
雲搖沒想過的是,還會有第三樁——
那是他們離開朱雀城的第五日,入夜前,雲搖尋到了一處可以落腳的山洞。而後,少年就在他們相遇以來的一路上,第一次主動提出了要求。
“囚困,陣法?”雲搖聽得神色古怪。
“法器法寶也可以。”少年惡鬼平靜,他隻是束袍垂眸地站在那兒,氣度就比過了雲搖在仙域見過的所有仙門高足。
“有是有……但問題是,要拿來困誰?”
“我。”
雲搖有種既意外又熟悉的感覺,然後想起差不多的對話,五日前她救他時也聽過了。
靠在山洞前的山壁上,折膝懶坐的紅衣女子不由垂首而笑,搭在膝上的手裡拎著隻酒葫蘆,跟著她笑聲搖晃:“怎麼,你今晚會變成一隻吃人的猛獸嗎?”
少年搖頭:“惡鬼相。”
他說得認真,眼神也認真,不由得叫雲搖都慢慢停住了笑。她輕狹起眸子,歪著頭打量了他片刻。
“你的惡鬼相…會傷人?”
“善惡不分,眾生不辨。”
少年緩聲說完,然後抬眼。
那是雲搖第一次看慕寒淵笑起來的模樣,他笑得並不明顯,隻兩邊唇角勾起一點,但配上那張臉,即便是惡鬼,也足夠蠱人沉淪個十死無生了。
少年就那樣淡然望她:“趁來得及,你要殺了我嗎?”
“……”
繞著指尖轉的酒葫蘆沒收住,飛了出去,跌到地上。
砰的一聲,給雲搖叫回了神。
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這樣失態。
但雲搖毫不遮掩,一招手便召回了酒葫蘆,歪頭望著少年笑得極是輕浮:“你一定沒這樣對人笑過。”
“……”
少年緩收住。
雲搖於是笑得更厲害,山穀裡蕩漾著的都是明媚日光和她的笑聲:“可惜了,真的,不然就憑你這張臉,一笑傾人國,他們搶都來不及,怎麼輪得到我救你呢?”
“…………”
少年惡鬼竟像是惱了,儘管不顯——但他霍然轉身,一副不願再聽後麵汙言穢語的模樣,頭也不回地進了山洞。
入夜。
雲搖到山上巡了一圈,打回來些野味,順便撿了一些可以燒火取暖的乾柴——她入合道境已久,寒暑不侵,這些自然是為了撿回來那個看著就弱不禁風的少年準備的。
隻是一進山洞,雲搖就變了臉色。
夜幕已降,此時山洞內黑黢黢的一片,隻有她臨走前設下的禁製結界在黑暗中散發著微弱的金光。
而重重禁製內,她走時還好好的少年此刻身上白衣已被染得血紅,從脖頸到四肢,被綁上了不知多少條捆仙鏈,其中最粗的兩條更是當胸穿過肋下,透過大片的胸前血汙,將他琵琶骨死死釘住。
少年垂首跪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他身後,篆滿陣法咒痕的烏金色鏈條垂地,到鏈尾都楔著銘刻了符文的懸釘,重鎖在山壁之中。
雲搖麵色陡變,手裡乾柴鬆在了地上,奈何劍流光自顯,頃刻就從她掌心淌下——
“誰乾的?”
在雲搖就要一劍劈開禁製陣光時,洞府最深處,跪地少年仰起臉。
“…彆動。”少年聲音啞得厲害,“彆進來。無論聽見什麼,都不要管。”
“……”
雲搖停在禁製結界前。
若結界流光再清晰些,仿一麵鏡子,大約都能照出她此刻的複雜神色。
過了方才一瞬的怒火後,她已然反應過來——
山洞內結界未破,那些捆仙鏈更是她離開之前少年自己開口要她留下的。
——換言之,這裡每一根鏈條是他親手穿鎖。
雲搖站了許久,才慢慢鬆下緊繃的肩背,手裡奈何冷光也消解散去。
她靠到禁製前的岩壁上,聲音懶下來:“我以為我在仙域已見過世上最厲害的人物了,今日才知道孤陋寡聞——小小年紀就對自己這般狠毒,你這樣的,算我生平僅見。”
“既見過了……”大約是地上那灘還在積聚的血泊的緣故,少年聲音虛弱地啞,“可以出去了嗎?”
“為何?這可是我找的山洞,我撿的乾柴,我獵的野味,哪有不許我在的道理?”
雲搖不退反進,離那禁製陣光也隻剩咫尺。
她笑吟吟地歪過頭看著裡麵血葫蘆似的少年,隻眉心蹙著一點真實情緒:“而且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藏著如何一副‘惡鬼相’,要有這麼大的陣仗?”
“……”
少年惡鬼咬牙,冷白額上青筋綻起,“出去。”
“不要。”
“出、去!”
雲搖幾乎要笑了——明明他傷重瀕死,痛到難以自持,偏偏卻連罵人滾都不會一句。
這種世上罕見的“寶貝”,她怎麼舍得放任他死在他自己手裡?
禁製前。
紅衣女子屈膝下身,隔著金色陣光,她和裡麵跪在血泊裡的少年對視:“你忘了?連你的命都是我的了,我想做什麼,你都管不著我。”
“……”
禁製內,少年闔眸。
…罷了。
溢出血色的唇角無意識地勾抬,他在心底悲涼而嘲弄地想著。
等她見了,她自然會走的。
十幾年日複一日的酷刑,不是沒有人對他動過惻隱之心。隻是在見過他的惡鬼相後,那些人望著他的眼神全都會從溫暖與憐憫,轉作厭惡、畏懼或者殺意。
他是比最暴虐的魔族還要可怕千百倍的惡鬼,是不能被饒恕的、世上唯一的異類。
他早已在一次次死亡裡認清了這點。
……
子時,月上中天。
伏靈山範圍,早已死寂到蟲鳴不聞。
就在約一個時辰前,山內所有精怪鳥獸仿佛同一刹那受了天驚,天敵並肩,強弱同竄,凡是能動的活物,全都瘋了一般不管不顧地四散遁逃。
一炷香的時間沒到,這座山裡的活物便空了。
隻剩一處山洞內。
一潑濃重的血汙揚在了雲搖麵前。
若不是隔著禁製陣光,她大概都要被那血潑上滿身——
這道半透明的光幕,此刻幾乎已經被血塗滿了,隻一道光幕之隔,說裡麵是人間地獄也毫不為過。
雲搖很確定,入夜前的禁製內但凡曾存留半點活物——哪怕是已入合道境的她在裡麵——此刻多半也隻能化作這光幕和那滿地淋漓血肉裡的……一灘,或者一片?
想象了下那個死法,雲搖低頭,心虛地捏了捏眉心。
她是想死來著,但也不太能接受這個死法。
不愧是惡鬼相。
他發作起來的模樣,確實是“惡鬼”沒錯。
“嗚——!!”
雲搖正垂眸走著神,忽然,奈何劍不召自現,倏然橫立在她身前,劍身發出急切的顫栗嗡鳴,鋒銳的能割開世間一切的劍芒直指著光幕內。
雲搖抬眸望去。
隔著一層蓋過一層的血汙、新舊血痕斑駁交替的光幕——
她對上了一張極近的,幾乎要貼上光幕的,濺滿了血的少年的臉。
血汙之下的輪廓清俊淩冽,但尚顯稚嫩,不久前他還以一雙漠然清濯的眸子,冷淡地仰過她。
此刻卻變成了這樣一副足夠叫世上絕大多數人嚇得肝膽俱裂的惡鬼模樣。
他凝視著她,眼神裡的暴虐惡意可怖又駭人。
雲搖很確定——
若不是貫過他琵琶骨、又釘穿他臟腑的刻著符文咒印的捆仙鏈,那此刻這幾道禁製是困不住他的。
而即便這樣,整座山也仿佛在他不顧身前森森白骨血肉淋漓的掙紮下,顫搖不已,好像下一刻就會崩塌殆儘。
雲搖知道她最該轉身離去。
就放任這惡鬼禍世——反正這裡是魔域,之後察覺這裡靈力劇動而趕來追殺的也算不得什麼好人,便讓他們為慕九天陪葬,正合心意。
雲搖這樣想著,召回奈何劍,她轉過身。
身後光幕內。
顯了惡鬼相的少年眼底,僅有的一絲清明搖搖欲墜,像是要跌進那片無邊的血汙凝成的黑暗裡。
耳旁聲音蠱惑未停,一如從前的十幾年裡,每個顯相的夜。
‘放棄吧……’
‘痛不欲生隻顯得你愚蠢而已……’
‘你還沒有明白嗎?從頭到尾,這世上沒有任何人真正願意接受你,施舍你,可憐你……沒有人會和你站在一起……’
‘沒有一個人希望你活下去……’
‘你還在堅持什麼……臣服吧……’
‘接受這力量……’
‘從此這世間一切忤逆你的,都將死去。’
禁製光幕裡。
少年惡鬼慢慢伏地。
滿是血汙的指節一點點扣入山岩,他像是聽不見血肉寸寸碎開、骨節根根崩裂的聲音。
無法承受的痛楚席天卷地,要將他拖下深淵裡。
下麵萬鬼尖嘯,笑聲如泣。
視野裡,那道紅衣隻剩一抹,在山洞前的夜色盈盈間,好像下一刻就會消逝而去。
他早不該在意。
可為何還是在意?
少年合上了沉重無比的眼皮,就要放任自己沉淪進那片深淵裡。
就在最後一絲清明消逝前。
像是幻覺,少年惡鬼聽見了一道很低,很輕,也很溫柔的樂聲。
它穿過禁製光幕,撥過血汙,落在他身上。
少年惡鬼睜開了眼。
山洞前。
摘了片葉子回來的雲搖微蹙著眉,有些生疏地將葉子抿在唇間,吹起了一首仙域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