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我來時不逢春(1) 景炎四十七年,……(2 / 2)

山君 枝呦九 4056 字 5個月前

走近的蘭三少爺已經看見妹妹眼底的青烏了,他擔心的問:“妹妹昨天晚上沒睡好?”

蘭山君手緊了緊,“做了個噩夢。”

她神色複雜看著這位現在對她還算和善的兄長,總覺得還在夢中。可她確實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剛剛從淮陵到洛陽的時候。

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鎮國公府走丟的六姑娘,而不是無父無母的棄嬰。從此,她踏上了一條青雲路。

她不用再為了銀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擔心破破爛爛的門會被人砸開。她住進了高門宅院裡,成了世家貴女。

這一年,是她命運的轉折點,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情。

她沉默不語,陷入回憶,蘭三少爺卻以為她是因馬上要到洛陽了緊張不安,安撫道:“咱們家的人俱是溫厚敦良的脾氣,平日裡連臉都沒有紅過,一家子和和氣氣的。他們都掛念著你呢,即便祖父和父親修道不在家中住,也把我叫過去叮囑好幾次,讓我一路上收收急脾氣,免得莽撞的性子嚇著你。”

這話確實沒有半分假。

蘭山君不由自主的隨著他的話回憶往昔,發現她現在還記得初到洛陽時,也是有這麼一場大雪。她冒著大雪進府,府中的人早已經等在大門處迎她,各個激動親切得很,過來拉她的手,摟住她往家裡走,讓她也感動過許多時日,感慨有家還是比沒家的好。

但時日不久,她的習性和脾氣跟他們難以磨合,也使這點感動瞬間消弭。

再後來,這些溫厚敦良的人一個個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她,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什麼臟東西。但因他們確實給了她恩惠,以至於她連在心裡罵他們幾句都覺得自己不配,都算是忘恩負義。

那種滋味,比惡人打她一頓還難受。

蘭三少爺還在笑著安撫:“我去接你之前,母親日日都在哭,想你得很。我估摸著等你回家,她定然還要歡喜得哭上半月。”

許是剛剛重活,格外喜歡回憶。蘭山君聽見母親兩字,又略微失神起來。

在她的印象裡,母親鎮國公夫人是個極為溫和的人,即便是發脾氣也不會大聲說話,十分的修身養性。而她出身鄉野,常年揮一把殺豬刀,做的就是笑麵迎客的生意,如此在母親這般的人麵前,便顯得笑意也粗俗膚淺起來,自然要被糾正。

母親便親自帶著她學規矩。但當時年少,又倔又傲,她一邊跟著學一邊卻覺得自己的過去受到了鄙夷,從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尊嚴來,讓她挺直了腰杆,直言說自己不想學這些。

母親溫溫和和的勸,她卻大聲得很,道:“你們的規矩是很好,吃飯慢吞吞的很好看,但我就得快吃快完,我吃完了,還要去做事,我吃慢了,飯就被彆人吃光了,我就要餓肚子——我十幾年的習性,我為什麼要改!”

母親便露出一股失望的神情來,訓斥道:“可你已經不是淮陵的殺豬匠了,而是洛陽的鎮國公府姑娘,往後你出門做客,這般吃得快,吃得多,難道不怕人笑話麼?用飯,就要吃個七分飽,不急不緩的用。”

蘭山君其實也隱隱認同這句話的。十六七歲的姑娘,哪裡會不喜歡自己美好一點呢?

她一邊明麵上倔著不學,一邊又在深夜裡自卑起來。

她確實吃得太多了,步子邁得太大了,說話太快了,得慢下來才行。這般才不被人嘲笑。誰願意被嘲笑呢?

於是半夜裡起床偷偷溫習那些白天沒學好的規矩。

學了也不肯跟母親說,覺得她眼裡的失望刺痛了她的自尊,隻要母親露出讓她難堪的神情來,她總要刺幾句過去。

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她明明是想親近母親以及鎮國公府一家人的,但最後都有了隔閡。

時隔太久,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她一時半會已經記不起了。她隻記得自己在那個家裡待得很不痛快,雖然沒受過什麼苛待,也沒什麼大委屈,可終究戰戰兢兢的,學會了看人臉色,比她做殺豬匠的時候難受。

便又希望快些嫁出去,好有一個新的家,去一個新地方重新開始。她那時候覺得,隻要重新開始,自己一定能過得很好。

她有了心思,也就開始汲汲營營嫁人,最後定下了比鎮國公府更加好的宋國公府家。

等到出嫁的時候,母親語重心長的對她說,“山君,你這般自傲又自卑的脾性,以後要吃虧的。”

自傲又自卑……

蘭山君回過神,看著大雪唏噓起來。

她後麵果然是吃了許多虧的。但那是嫁人之後的事情了。嫁人之後,她還把一條命丟在了淮陵,死得那般淒慘。

她想,她這輩子也做不成母親心裡聽話溫順的女兒了。她心口的戾氣時時刻刻都在湧動,攪得她坐臥難安,總是想為上輩子死去的自己討個說法,討一條命回來。

她深吸一口氣,垂下眼眸,喃喃道:“今日雪可真大。”

她死的時候,不知道外頭是什麼光景呢?

是白天還是黑夜?

但應該不是冬日。

冬日是會冷的,她夢見老和尚這一天,覺得身上暖烘烘。

可能是個春日。

可能是個午後。

蘭三少爺就發現這位新找回來的妹妹更加安靜了。他忍不住問,“是有什麼難事嗎?”

蘭山君搖了搖頭,看著外頭的大雪突然笑了笑:“沒有難事,隻是有些遺憾罷了。”

蘭三少爺好奇:“是何遺憾?”

蘭山君攏了攏衣袖,感喟道:“人道洛陽花似錦……”

偏我來時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