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撫道:“洛陽話好學,不足半年,你便可以將口音改過來了。
蘭山君聽得好笑,“若是我不願意改呢?”
蘭三少爺聽得皺眉:“什麼?”
蘭山君:“若是我不願意改呢?”
她不是說“鄉音難以改掉”,也不是說“怕是改不徹底猶有蜀音”,而是直接說不願意改。
因為這句話,蘭三少爺眉宇都要皺成一團了:“為何不改?”
蘭山君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因為我喜歡這口蜀音,不想改掉。”
與她學字背書的聰慧不一樣,她自小學音很慢,總是說不清楚字。五歲了,還總是把師父喊成“師虎”。
老和尚煩憂得很,一點一點糾正,“山君,雖然為師為你取名為虎,但卻不是你這般用的。”
後來學清楚字了,又要學蜀音。
她的這一口蜀州話,最初並不正宗。老和尚不是蜀州人,聽聞剛開始也沒學著說蜀州話,還得意的跟她說,“外來的和尚會念經,自然化緣到的齋食也多些。”
但後來他說,“小山君啊,我老了,快死了,不說蜀州話不要緊,你卻不行。你要學會說他們的話,這樣才不會欺負你。”
老和尚就先去村子裡學,學會了回來教她,一點一點,終於讓她成了一個真正的蜀州人,說一口正宗的蜀州話。
但這般用心學的話,等到了鎮國公府,便成了過錯。所有人都要她改過來,哪怕她說的是官話,隻帶著蜀州的音而已。
他們都說,“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死在蜀州,你這般帶著蜀音,不是戳你祖母的心嗎?”
蘭山君不懂,“那我不去祖母身邊就行了。”
但還是不行。母親勸誡,“你要改,咱們家的人,哪裡能說蜀音。隻要你想改,肯定能改掉的。”
他們越是這樣,她越是倔。彆說鄉音難改,就是能徹底改掉她也不願意。
她便昂著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道:“母親彆說了,我跪就是!”
不過之前倔著不願徹底改,她自己其實都不懂為什麼。現在年歲一增,倒是可以說清楚了,知道自己那般跪了兩年是為著什麼。
她便為曾經的自己辯白了一句:“這是我家師父一字一句去學了教的,曾讓我活得容易了許多。我不想改,我想儘孝,也想守本。”
蘭三少爺許是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怔怔一瞬,手裡的包子都不小心掉在地上,“什麼?”
蘭山君笑了笑,沒說話。她知道他聽清楚了。
蘭三少爺眉頭皺得能夾緊一個肉包。他有心說兩句家中規矩不容蜀字,更不容她守的本。但到底顧忌著兄妹情誼,又不能直接反駁她的孝道和本分,隻能站起來道:“這些……等回家再說吧,我先去喂馬。”
他心口還是憋了一口悶,總覺得這個妹妹性子跟家中姐妹都大不相同,等回了家裡,怕是要有一陣子鬨騰。
到時候隻好讓母親好好教教她了。
他走得急,正好跟急匆匆端著麵過來的驛站仆從撞上了,便罵了句:“蠢王八,連我身上也敢撞!”
仆從嚇得臉色蒼白,一味求饒磕頭,等人氣衝衝走了,這才敢端著麵進屋,一抬頭,便見蘭姑娘正撿起了地上的包子,灰也沒有拍,直接放進了嘴裡。
他瞪大了眼睛,將麵放下,回去跟管事嘀咕:“真是怪,兩兄妹大不相同,一個鼻孔朝上,一個嘴巴啃灰。”
……
第二日天終於放晴,雪路也清理了出來,蘭三少爺因著昨日的不愉快,不太自然的跟蘭山君道:“咱們得快些趕回去。”
蘭山君卻好似昨日之事不曾發生一般,笑著道,“好。”
蘭三少爺臉上這才好看些。
他騎著馬,身邊是蘭山君坐的馬車,後麵跟著幾個小廝,也沒有什麼箱籠,倒是輕便。驛丞出來相送,恭恭敬敬的。蘭三少爺被他這樣的態度恭維得很舒服,舒服著舒服著,到底性格使然,沒忍住,問:“鬱大人呢?”
驛丞:“鬱大人還在驛站裡頭呢。”
話剛說完,就見人牽著馬出來了,跟他們隔著幾丈地遙遙相望。
雪地清白,他穿著一身簡單樸素的布袍,牽著一匹精神奕奕的駿馬,也正看向他們。
蘭三少爺撇嘴,蘭山君卻突然想起,在他的劄記第一行寫著:元狩三十四年,吾七歲,遇鄔先生,得賜小駒。先生訓誡: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吾謹記此言,恐遺忘,故記下日錄。
而元狩五十七年,他的頭顱被他的先生一刀斬下時,她也曾親自見證他手裡牽著的這匹已然老去的馬兒闖進法場,想要駝走他的屍體,最後不得其法,哀鳴淚眼撞死在綁著他半邊身子的石柱上。
蘭山君唏噓一聲,驀然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戚然,而後隔著茫茫雪地,朝他微不可見的福了福身。
不論前塵往事如何,她確曾靠著他劄記裡的淩雲壯誌渡過一日又一日。
今日相逢,重回洛陽,遙望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