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的人悄無聲息潛到裴家時,裴文宣正站在一盆清水麵前,靜靜打量著自己的容貌。
竟然活過來了。
他看著將將二十歲的自己,有些難以置信。隻是多年朝堂生涯讓他學會了內斂情緒,哪怕內心翻天覆地,麵上也是一派鎮定。
旁邊侍從童業戰戰兢兢看著他,小聲道:“公子,您還好吧?”
打從清晨起來,他問了他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就一直發呆發到現在了。裴文宣平日雖然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但鮮少這麼沉默過,童業心裡不由得有些害怕,接著道:“公子,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給你請大夫。”
聽了這話,裴文宣終於抬眼,回了一聲“不必”之後,洗了把臉,便直接出門。
他走出庭院,童業趕緊跟出去,憋了片刻後,他終於才道:“公子,有什麼事兒您彆憋在心裡,說出來吧,或許好受些。秦小姐來退親,這也不能怪秦小姐,她對您也是真心的,就是……”
“不必說了。”
裴文宣見童業越說越多,頓下步子,扭頭同童業吩咐:“這事,日後不必提及。”
說著,他雙手攏袖,站在庭院外,遙望著遠處宮城中的高塔。
高塔高聳入雲,紅漆金瓦,簷下懸著銅鈴,風吹起來時叮鈴作響,和他記憶中彆無二致。
當年他在丞相府,偶遇煩心事,就喜歡站在庭院中抬頭仰望遠處高塔,而今這個習慣似乎保留了下來,此刻望著高塔,他內心慢慢沉靜下來,開始思考起自己的處境。
他記得自己二十歲的時候,剛在老家守孝完畢,回到華京,他二叔把持著裴家,他母親又軟弱可欺,終日稱病避禍,他雖然是裴家最順理成章的繼承人,卻飽受家族人排擠,身為華京盛族裴家的嫡長子,卻隻能去刑部當一個小獄卒。
現下的日子,應當是他剛剛被退婚之後。
他父親當年還在時,為他與世交秦氏女秦真真定了一門娃娃親,年紀定的早,到沒有什麼太過鄭重的儀式,互相交換了玉佩,便算定下了。於是他與秦真真自幼相熟相伴,謹遵媒妁之言,將其視為未來妻子,多加照看,誰知變故突生。
他父親早逝,而秦家如今又與他二叔裴禮賢交好,那麼秦真真退了他這門娃娃親,也是情理之中。
當年定親不夠鄭重,如今退親也十分簡單,把當年信物交回後,甚至連封書信都沒有,留了些銀錢,便離開了去。
當然,他是不怪秦真真的,他自己身陷囹圄,沒有怪人家女子的道理。
後來呢?
裴文宣努力回憶著。
後來應當是自己這樣尷尬的身份,剛好讓皇帝看上,然後許給了李蓉。
以李蓉如今的身份,真給她找一個貧寒子弟,麵子上過不去,天下怕是議論紛紛;給她找名門盛族,那就是如虎添翼,皇帝不得不懼。就他這樣的,看上去有些身份實則毫無前途,最合適李蓉。
有了駙馬身份,裴家才開始重新重視他,而他在朝堂上才有真正的靠山。
按著時間,賜婚的詔書應該很快就會下來。重來一次,他還是得娶李蓉。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苦笑。
他和李蓉,那就是前世的冤家。
合作了一輩子,猜忌了一輩子,他本以為李蓉對他,就算沒有夫妻之情,也當有朋友之誼,沒想到最後權勢麵前,她還是能眼都不眨對他痛下殺手。
不過他死了,她也活不了。
她送他利刃,他就送他一碗毒/藥穿腸。
他們之間從來沒什麼虧欠,命也一樣。
人之怨恨,無非不公,他和她過往三十年,也沒什麼不公平。他心有所屬,她身邊有人;她贈他刀劍,他予她砒霜。
如此想來,哪怕她殺了他,他竟然也沒有多少怨恨。如今重來一遭,想到要再娶李蓉,竟然也沒多少憤恨。
甚至於,他還忍不住想。
十八歲的李蓉,還是有幾分天真良善的,見到他偶爾會臉紅,挑起蓋頭那天抬頭盈盈一望,笑裡帶幾分真摯認真,拿了交杯酒同他說:“裴文宣,不管是咱們是因著什麼在一起,既然成了夫妻,我還是想同你過一輩子的。”
如果這一輩子,他這一輩子沒有管秦真真,或者他告訴她一切,由她決定,她就不會和他分開,不會認識蘇容卿……
或許,他們還是能當一對普通夫妻,白頭到老。
想到這裡,他竟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欣喜衝動,但他立刻又壓了下來,清楚意識到,這個十八歲的李蓉,不是他認識那個李蓉。
隻是這樣也好。
上一世的猜忌和鬥爭,他已經累了。如果可以,他也想有個普通家庭,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至於秦真真……
或許是她去得太早,他想起她的麵容,竟有些模糊,隻覺重生回來,大家各有命數,不必多有牽扯。
實在看不下去,同李蓉說一聲,李蓉應當也不至於讓她去死。
年少時他不熟悉她,總還以為受著聖寵長大、被皇權庇護的公主,對於與丈夫有瓜葛的女子,恨不得殺之,但如今相處幾十年,他卻也知道,莫說他與秦真真沒什麼,就算當真有點什麼,李蓉怕也不在乎。
她早就不在乎他這個駙馬了。
想到這點,裴文宣自嘲一笑,人也慢慢平靜下來,懶得再多想,隻想隨遇而安,便轉過頭去,同童業淡道:“回去吧。”
他如今什麼都不需要做,隻要等賜婚聖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