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後悔是很複雜的。
他也說不清,那份後悔中到底夾雜了多少東西。
或許有幾分喜歡,但更多的,也許是那一刻,他開始意識到,他會失去她。
在那時候,他年過三十,他對李蓉有了了解,他對皇權消除恐懼,他作為朝堂重臣低頭俯望時,開始意識到其實幫秦真真並不是什麼大事。
他不用躲躲藏藏,他早早和李蓉說一聲,李蓉會同他一起解決。李蓉喜歡過人又怎麼樣呢?他可以爭取,可以改變。
如果他多信任李蓉一點,多了解李蓉一點,沒有偷偷幫著秦真真,沒有心思都沒想明白就莽撞說那麼一句“放不下”,沒有驕傲地想著等李蓉主動喜歡他——
他在三十年紀才意識到,他那些年少彆扭的僵持,其實是在等她主動說喜歡他,她心裡沒有彆人。
——如果他沒有這麼稚嫩的傲慢,或許他早早就和李蓉有了孩子,他們這輩子,也能好好過下去。他和她還會想剛成親那一年,最好的那一年,一直一樣。
這種悔恨在他的人生逐漸發酵,最後李蓉和蘇容卿在一起的時候到達頂峰。
那時候他們逐漸成了寒門和世家的代表,政見不合,他看見蘇容卿和她在一起就覺得憤怒焦躁,他發了瘋和李蓉爭吵,在所有地方和她鬥爭、對峙。
李蓉給過他巴掌,他也推攮過李蓉,他們可謂將自己最醜惡的姿態展現給對方,李蓉罵他窩囊,他說李蓉放蕩,他們互相嫌惡,在漫長的時光裡,他們見麵就吵,他覺得這個女人潑辣無理,放縱墮落;她覺得他陰狠狡詐,小肚雞腸。
吵得久了,他都不記得李蓉當年是什麼模樣,更不記得,其實最初的時候,他也是,可能有那麼幾分喜歡她的。
他們兩個,後來大半生,他們一麵當著盟友,商討著政事,一麵又看不慣對方的行徑,互相猜忌。
從一開始見她和蘇容卿在一起的時候心有不甘、憤怒焦躁、後悔痛苦,到後來見他們,就隻剩下麻木與看不慣了。
因為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依偎,互相陪伴,哪怕蘇容卿最後還是動手殺了李蓉,可裴文宣卻清楚知道,蘇容卿哪怕是在動手前一刻,他對李蓉,應當也是真心的。
他們兩個走過了二十五年,而他卻始終形單影隻孤苦伶仃。
他每一次看到小孩子、看到其樂融融的家庭,他都會覺得茫然,在那種孩子多的友人家中坐一坐,他都覺得有些難受。
越是到晚年,他越容易想起年輕時候的一些片段,他會清晰記起,李蓉也曾和他一起趴在床上,思索著該要幾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他曾經恨著蘇容卿,覺得是他竊走了他的幸福,可等如今生死走一遭,蘇容卿不是當年的蘇容卿,李蓉也成為了十八歲的李蓉,他回頭一望,才發現,其實人生走到那一步,並不是彆人的錯,他是要負極大責任的。
如果這輩子能再重來一次,他想和李蓉好好過,他想當一個好丈夫。
可是,這輩子重來了,李蓉卻還是當年的李蓉。
他永遠有不了那個十八歲和他一起天真展望未來的妻子,於是他也就失去了對這段婚姻的興致。哪怕知道這段婚姻,或許避無可避。
裴文宣一麵胡思亂想,一麵懵懵懂懂睡了過去。
一夜睡到天明時分,兩人在早寒中緩緩醒來。
旁邊的火堆已經滅了,隻留了些還有溫度的餘灰,兩個人夜裡不知不覺,早冷得擠在了一起,李蓉有些茫然睜眼醒過來,靠在裴文宣手臂上,叫了聲:“裴文宣。”
裴文宣睜開眼睛,旋即感覺手麻,而後便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故作鎮定,先抽了手,然後起身,李蓉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見他姿態甚是僵硬,不由得道:“你緊張個什麼?”
“我怕你亂想。”
裴文宣回道:“所以我在想,我如何證明我的清白。”
李蓉得了這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什麼清白?”
“我昨晚什麼都沒做。”裴文宣認真道,“所以你可彆冤枉我。”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