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下三更,沈浮亦在夢中。
茅簷低矮,石桌邊的少年懷著滿腔歡喜,迎向心上人:“來了。”
她對他笑,她語聲輕柔,她的氣息香甜溫暖,可他看不清她的臉,越是急切,越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濃霧,沈浮極力靠近,那張臉,突然變成了薑知意。
她在他懷中,他擁著她,吻她的唇,又吻她腿上的傷疤,他呼吸灼熱,與她濕漉漉的呼吸交纏在一起,無休無止,溫度不斷攀升。
這是個半清明的夢,神魂抽離在一旁,冷眼旁觀那個狂浪沉溺的自己,厭棄從未如此清晰。
他不該碰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薑嘉宜死後,他所有的愛戀狂熱原都該跟著一起埋葬的。
耳邊突然傳來低低的喚聲:“沈相,醒醒。”
沈浮猛然醒來。
他靠著偏殿的椅子和衣而眠,謝洹的心腹太監正在叫他:“陛下傳沈相去嘉蔭堂。”
沈浮整整衣冠,起身出門。
昨天商議完公事已將近三更,謝洹便命他留宿宮中,原想著看看書,沒想到竟然睡著了,還做了那麼一個怪夢。
真是古怪,他很少夢見薑知意,更遑論那樣荒唐豔麗的內容。
嘉蔭堂是散朝後君臣議事的所在,沈浮走進去時,謝洹正在看地圖:“剛剛收到密報,兩天前順平關附近曾出現過疑似岐王的人。”
岐王謝勿疑,謝洹的七叔,少年時深受器重,一度威脅到先帝的太子之位,是以先帝登基後立刻將他遷往封地易安,名為逍遙王爺,暗地裡卻是嚴密監視,防他生出什麼不臣之心。
這些年裡謝勿疑一直老老實實待在易安,先帝駕崩時也不曾有任何異動,是以謝洹登基後並沒有動他,可昨天易安那邊突然傳來急報,道是謝勿疑不知何時離開了王府,去向不明。
謝洹為此急召沈浮入宮,君臣兩個商議到半夜,因著線索太少,並沒能確定謝勿疑的意圖。
沈浮上前一步,低頭看著長案上鋪開的地圖,順平關,易安以南兩百裡,水陸通衢之地,往南是進京的官道,往西是夷人地界,往東是入海的水路,謝勿疑突然出現在那裡,是要做什麼?
“依你之見,岐王意欲何為?”謝洹問道。
沈浮看著地圖上代表順平關的城牆圖案,察覺到了怪異之處。岐王府裡裡外外不知有多少朝廷眼線,可那些人連謝勿疑何時離開的都不知道,順平關隻是普通關隘,沒道理謝勿疑能逃過岐王府的嚴密監控,卻在順平關被人發現。
除非,他並沒有打算隱藏行跡。
藩王私自離開封地是大逆之罪,謝勿疑不可能留下這麼大的把柄。沈浮思忖著:“再等等,若臣猜得不錯,大約這一兩天就有消息了。”
謝洹沉吟著,半晌:“好,那就再等等。”
他笑起來,順手折下瓶中的榴花簪在沈浮鬢邊:“大節下的,就陪朕一道用膳吧,用完就該去禦園看龍舟了。”
宮女們輕手輕腳擺好早膳,因是端午,少不了有香藥百草頭、釀酶、蜜粽之類的吃食,沈浮有一刹那想到了薑知意,端午,她的生辰,往年這天她總是一大早就準備好各樣吃食,默默為他布菜,隱忍又期待地看他。
他知道她在期待什麼,她盼他能對她說一句生辰歡喜,可他不想說,嘉宜死後,所有的歡會都成了背叛,還好今年,他不用與她麵對。
沈浮心中劃過一絲異樣,已經有陣子不曾見她那樣看他了,就連一起用飯,近來也根本沒有。
沈相府中。
薑知意吃了藥歪在床上,小善坐在床沿給她手腕腳腕係五彩繩,輕羅正整理著東西,忽地問道:“姑娘,這裡頭是什麼?”
薑知意抬頭,看見她手裡托著個玲瓏浮雕的檀木小匣,黃銅小鎖鎖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
裡麵裝的是帕子,沈浮給她的,石青湖絲底子,銀線鎖邊,一如她後來給他做的每一個香囊。
薑知意接過來,八年前的情形綿綿不絕,從眼前劃過。
少年跪伏在懸崖邊,用儘全身力氣拉住她,碎石滾滾落下,他消瘦的身體被拖著拽著,堪堪也要墜下,她哽咽著勸他放手,他卻隻是咬著牙:“拉住我!”
他始終不曾放手,石頭劃破了他的頭臉手臂,包紮著雙眼的紗布滲出血絲,他終於救起了她。
她跌下懸崖時傷了腿,血染紅衣裙,又染紅他的手,他用僅有的一條帕子給她擦血,替她包紮,他也在流血,可他說沒事,他背著她回家,在那條荒僻的山路上他們互為依靠,她是他的眼,他是她的腿。
那帕子後來她洗乾淨了,想還他,他低著頭,輕聲道:你留著吧。
薑知意留下了,藏在匣子裡整整八年,時間太久,曾經鮮明的顏色如今已經暗淡,就像她曾經熱烈的愛情。
將匣子交給輕羅:“放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