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知意在清平侯府下了轎。
因為是未曾知會便回來的,此刻門上的人忙著往內院送信,薑知意搭著輕羅的手慢慢往裡走著,穿過垂花門,一條青石板鋪成的步道通往內書房,方方正正的庭院整齊分成四塊,地麵是夯實了的澄沙細土,拿米漿澆過的,輕易不會起沙塵。
比起其他朱門繡戶的精致,侯府顯得粗樸許多,薑知意油然生出親近懷想之感。
薑家是武人,這劃成四塊的庭院,從前便是父親和哥哥練武之所,架滿了各樣兵器的鐵架分列四角,父親帶著哥哥一會兒使劍一會兒使刀,再一會兒換了銀槍,清脆激越的兵刃撞擊聲中,她晃著兩條腿坐在簷下,咯咯笑著,一時為父親喝彩,一時為哥哥助威。
那是她童年最快樂的記憶。
薑知意走下青石路,踩著細土地麵往裡頭去。
父親不常在家,行伍之人,保家衛國從來都放在第一位,哪怕很舍不得這個家,可隻要軍中有事,父親便會立刻拋下手頭的一切,率軍趕去。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得習慣父親不在家的生活,那時還有哥哥,有長姐陪她,可後來,哥哥十三歲上了戰場,長姐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她就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
出內書房,迎麵一道照壁掩住穿堂,後麵就是母親的住所了。
院中有兩棵桂樹,是長姐和她出生後,母親親手栽下的,盼望她們如桂樹一般暗香悠遠,枝繁葉茂。
母親曾經,也是很愛她的吧?薑知意撫了撫桂樹光滑的葉片,那麼尊貴精致的人,為著給女兒祈福,親手挖坑,親手剪枝,種下了這兩棵桂樹。
“二姑娘,”母親的陪房陳媽媽一路小碎步奔過來,眼角綻開歡喜的笑容,“二姑娘回來了!”
薑知意迎上去,笑起來:“陳媽媽一向可好?”
算起來,她是陳媽媽一手帶大的,長姐一直病著,母親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照顧長姐,平時都是陳媽媽帶她,照顧她吃飯穿衣,陪她玩耍,臨睡之前還會給她講故事。
嫦娥奔月,牛郎織女,陳媽媽有許多好聽的故事,熄了燈在黑夜裡講給她聽,她聽著聽著眼皮犯了困,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也有一次她睡不著,摸著黑悄悄溜到長姐房門口,母親還沒睡,在給長姐念詩,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她那時候剛剛開蒙,還不知道這詩什麼意思,以後學到了才知道,這是樂府清商曲辭,是秋日思念征人的詩。
母親思念的,是父親,母親隻對著長姐念,就好像這是僅有她們兩個分享的秘密,那時候她雖然年幼不懂事,卻也隱隱感覺到了孤獨。
“哎,我好得很,”陳媽媽來到近前,接替輕羅扶住她,眼中是真切的思念,“就是整天想著二姑娘,想得睡不著覺喲。”
薑知意覺得鼻尖發酸:“我也想陳媽媽。”
“好孩子,媽媽知道你想著家裡,想著夫人,”陳媽媽服侍了這麼多年,最知道這對母女的心結,不露痕跡地說和,“夫人也想姑娘呢,前兒接了姑娘的信兒,我聽著夫人大半夜都沒睡著。”
薑知意垂著眼皮,不知道這話有幾分假幾分真:“母親呢?”
“在佛堂呢,”陳媽媽道,“這會子正在誦經,姑娘再等等。”
長姐過世後,母親便養成了一早一晚念誦《地藏經》的習慣,為的是祈求長姐早入輪回,托生得無病無災的來世,眼下正是母親誦經的時候,倒是她來得不巧了。
小佛堂設在西跨院,此刻院門虛掩,內裡隱約傳來低低的誦經聲,薑知意等了一會兒沒等著,抬步進了東跨院。這是她未出嫁時的閨房,東頭三間是長姐的屋子,西頭三間是她的,房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擺設仍跟她在家時一模一樣。
陳媽媽撣了撣床榻,請她坐下:“夫人每天都讓人收拾呢,跟姑娘在家時一樣。”
薑知意飄蕩的心到此時方才安定下來。回家了,無論有多少隱而不露的齟齬,這裡終歸是她的家,她受了委屈有了麻煩,頭一個想投靠的,依舊是這個家。
門外清冷的語聲,母親來了:“怎麼沒得人去接就回來了?”
薑知意慌忙站起迎接,看見侯夫人林凝款款走近。
她年過四十,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還像三十出頭的模樣,美麗高貴的臉上神情有些冷淡:“這樣不合禮數,快回去吧。”
本來有滿肚子的話,本來想過無數個委婉的開頭,可此時,薑知意一下子全都忘了,哽住了嗓子:“可是,我想回家。”
陳媽媽眼看不對,忙帶著丫鬟們退了出去,屋裡靜悄悄的,隻剩下她們母女兩個,薑知意扶著床架慢慢坐下,從進門到這裡的路並不算長,可她這具身體太虛弱,兩條腿又酸又脹難受極了,隻得蹬著床前的小杌子輕輕捶著。
林凝細細的眉皺起來:“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我病了,吃了好久的藥,很累,”忍了多時的淚倏地滑下,薑知意哽咽著,“阿娘,我不想待在沈家了,我想回家。”
“什麼病?”林凝快走兩步到近前,伸手摸了下女兒的額頭,很快又縮了回去,“沒發燒,怎麼會拖了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