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侯門公府做姑娘、做太太共三十五年,溫夫人當然清楚,所謂“高人算過”“八字不合”“命格相克”這樣的話,不過是體麵些的托辭,都是哄人的。
老太太這麼說,隻是還給她這做當家太太的一點顏麵,似乎不是在強逼她應下,而是婆慈媳孝,有商有量,一家和美一般。
這般假慈愛體貼的招數,快二十年了,老太太怎麼還是用不膩。
溫慧在心裡發出一聲冷笑,沒有立刻給徐老夫人回答。
她一反平日順敬婆母之態,靜靜凝望了徐老夫人許久。
徐老夫人手撫玉如意的動作越來越慢,麵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但在她繃不住神色要開口之前,溫慧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明達。”她的語氣仍還恭敬。
徐老夫人便也恢複了慈和的姿態,點頭笑道:“去吧,明達昨夜還想你呢。”
她多添了一句,似是慈愛的叮囑:“那可是你的親閨女,你有話慢些問,彆嚇著了她。”
溫慧行禮的身形一頓。
過了片刻,她直起身,竟然無禮地沒有應答婆母的話,轉身便出了門,沒有再管徐老夫人瞬時便冷下的臉。
十幾年來,老太太為她也疼愛明遙,將“明達才是你的親女兒”這樣的話說過太多次!她很清楚,這狀似關懷她們母女的話隻是敲打!
要強按著她的頭換了溫家的親事,還用言語警告脅迫她!
她溫慧也不是泥捏的人!
帶著一陣風行到東廂房門邊,推開房門前,溫夫人閉上雙眼,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當然也清楚,和老爺一樣,老太太一向不大瞧得上從陽。
今日之事,定非老太太非要明達嫁,隻能是明達自己想要嫁去溫家。
可明達……不是也總看不得從陽不肯上進,還曾因勸不動從陽,難得發了脾氣,說過再也不管從陽的一件事嗎?
溫夫人放輕動作,走入女兒房中。
紀明達半躺在床上,倚著蜀繡菊花暗紋宮綢軟枕,身上蓋著百鳥朝鳳濮綢繡被,鬢發未梳,抿唇看向母親。
母親似乎沒生氣——
對著女兒,溫夫人的確將滿腔憤怒都強壓了下去。
她屏退眾人,輕輕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另一手去探女兒的額頭,確定了女兒的確沒發燒,她隻能接受真的是女兒突然改了主意,隻好歎問:“怎麼又突然覺得從陽好了?”
紀明達卻覺得從母親的動作中受到了侮辱!
——娘難道是覺得她病糊塗了……覺得她瘋了嗎?
她沒病、更沒瘋!
掙開母親的手,紀明達抿唇說:“是昨日老太太去廟裡算,那些高僧、住持都說溫從陽旺我!我想,退了崔玨,是讓娘為難了,還要累著娘再給我說親,不如就嫁回舅舅家裡,也算給娘省了事!”
溫夫人手裡空了,心也發涼。
明達……沒說實話。
為什麼明達不和她說實話?
明達和老太太說的絕對比與她說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會同意讓她嫁給從陽。
攥了攥什麼都沒有的手心,溫夫人隻問:“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紀明達立刻就回答,還說,“隻要娘同意,舅舅家裡一定也高興,大家都歡喜!”
有一瞬間,溫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兒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輩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懶得多猜,可明達究竟還小,或許她今日堅定了決心以為自己能行,將來的幾十年裡,卻會一直為年輕衝動的這一日後悔。
溫夫人又強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說道:“娘是不知道,你為何又突然覺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與你著實不合適,娘不會害你!”
她靠近女兒,說著掏心掏肺的話:“不說彆的,隻說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遙還罷了,你脾氣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紀明達怔了一會,緩緩說道:“我知道娘疼二妹妹……可娘也彆為疼她,就說我不好……”
她半偏過臉,又說:“舅母又哪裡是不講理的人?姊妹裡,舅母一向最疼我,怎麼會為難我呢?”
溫夫人瞪著女兒。
才短短三兩天,女兒竟似變得她不再認識。
“你還記得你和明遙是親姐妹……”張了張嘴,她問,“你一意要嫁,就沒想過從陽願不願意娶嗎?你想沒想過以後還怎麼和明遙見麵——”
這話也徹底激起了紀明達的氣性。
她一把掀開錦被:“娘,我也總不明白,我哪裡比不上二妹妹了!有我,溫從陽還不足麼!”
她半跪半坐著,手放在身側,腰背挺得筆直,語速極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來,二妹妹隻是遵從娘的話才和溫從陽相處!彆說從前二妹妹總躲著他,不與他說話,就算去年開始,二妹妹私下哪有一句提過他?娘和二妹妹那般親近,常日作伴,娘就說一說,二妹妹可有一次主動要見他嗎?娘不願意,彆找托辭,直說就是了!”
她眼角泛紅,定定看著母親。
溫夫人也紅著眼睛,看向女兒:“你是怨我,覺得我更疼明遙,不疼你?”
紀明達嘴唇動了動,沒有回答。
溫夫人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兩聲,說:“明達,你不是不知道,當年是老太太要抱你過來,不是我送來的……我養著明遙,是她姨娘沒了,我不管,還有誰管?孩子是你父親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話。
——在老太太院裡,即便屋裡沒有彆人,她和親生的女兒說話,也不得不顧著老太太!
勉強定了定神,溫夫人轉身離開,沒有再去正房與婆母告辭。
紀明達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緒絲絲縷縷、密密麻麻纏繞上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