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湛雲葳的同窗就在城中派發玉碟。
湛雲葳怕阿蘅走丟,試圖抱她。
可這孩子不管怎麼樣都不願意,湛雲葳無奈道:“我若帶著你走過去,天都要黑了。你不是說過,要聽我的話嗎?你不願意的話,就隻能和廚娘待在這裡了。”
阿蘅皺著眉,這才不反對。
湛雲葳將她抱在懷裡,“阿蘅”僵硬了一下,避開她的曲線,麵無表情拽住她肩上的布料。
湛雲葳見阿蘅彆扭不適應的樣子,忍不住彎了彎眼睛:“你不會是害羞吧?”
“沒、有!”
“這有什麼。”湛雲葳看著她認真道,“你長大以後也會有的。”
“……”
孩子緊緊抿住唇,又不說話了,滿臉寫著讓她趕緊閉嘴。
湛雲葳莫名讀懂了她的表情,覺得阿蘅滿臉無語的表情還挺可愛,不像先前那樣死氣沉沉了。
湛雲葳給小泥孩子介紹:“這裡已經不是杏花村啦,是齊暘郡。你聽說過齊暘仙山嗎,那裡的仙長姓越,越家的仙君最是仁慈,廚娘嬸嬸說,之後將你送過去修習,越仙君一定會好好待你。”
然後她就聽見阿蘅冷笑了一聲。
“小小年紀,不許陰陽怪氣,你倒是說說,哪裡不滿越家。”
阿蘅也不與她辯駁,冷聲道:“你說仁慈就仁慈吧。”
湛雲葳還待詳細問她,前麵突然一陣騷亂。
“抓住他,抓住那個小偷!”
隻見一個衣著狼狽的少年,陰戾推開人群,跑得飛快,身後追著好幾個憤怒喊打喊殺的百姓。
湛雲葳注意到,那少年手上抓著一把滌魂玉簡。
原來百姓剛從仙門領了玉簡,就被這少年搶走了,他看著瘦弱,身上卻有股不要命的勁。
一路撞開行人,惡狠狠道:“滾!”
以至於那些百姓怎樣都追不上他。
但附近的靈修就在不遠處,哪裡能讓一個普通的少年跑了,隻見一個劍修靈劍出竅,遠遠飛來,砸在那少年的肩膀上,那少年倒飛出去老遠,一口鮮血吐出來。
湛雲葳蹙了蹙眉,本以為少年會就此作罷放棄玉簡,還給被搶的人。沒想到他從地上爬起來,仍舊死死抓著玉簡不放。
這一幕不僅是百姓,連仙門弟子都生起氣來。
“郎朗乾坤,你這小賊如此猖狂!不知悔改!”
以至於身後拿著棍子的百姓衝上來打他,仙門弟子也不管。
搶奪他人玉簡,就是搶奪他人的機緣與生機。這在仙山的規定裡,是重罪。
若他今日不歸還玉簡,被活活打死,也沒人為他說話。
湛雲葳覺察到什麼,發現阿蘅也在望著那少年。
不過眼裡並非害怕,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
阿蘅回過頭,厭煩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縮著的少年,冷淡道:“你不是還有事嗎?不過小事,彆看了,沒什麼好看的。”
湛雲葳沒理阿蘅的話。
她捏了捏阿蘅的臉,難得有些生氣,嚴肅道:“彆亂說。”
人命從來不該是小事。
*
越之恒從沒想過,會在湛雲葳的夢中,遇見年少的自己。
他記得,那是一個和煦溫暖的春日,仙山上下在給越家的小姐越懷樂慶生。
就連仆從都拿到了靈石福袋,唯有後山的禁地,那個破敗的院子裡,今日連吃剩的冷飯都忘記了送來。
啞女從清晨開始,身體再次出現了異樣,軀體抽搐,背部突出,像是肉瘤,又像是尖銳到衝出皮囊的骨頭。
她痛苦不堪,哀求著越之恒殺了她。
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最早那個原本是他們“祖父”的人,早就告訴過他們:生來邪祟之子,便是這樣的結局。
沒有哪個邪祟之子能活得久,縱然他們不會入邪,可他們本身就是邪氣本體,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會夭折。
越家老爺子冷冷看著他們:這就是命,你們得學會認。
那日,溫暖的太陽照在身上如此冰冷,兩個還未徹底長成、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像繁華錦繡中的怪物。
少年手裡拿著屋裡唯一一把柴刀,對著親姐姐。
越之恒砍下去之前,聽見仙山另一頭的歡聲笑語。入眼是荒涼的院子,記憶裡是不知多少年被關在陣法中的日日夜夜。
啞女的結局,亦是他的結局。
可什麼才是命,親人不認、親娘不要是命?被圈禁著像個畜生般長大是命,還是砍死自己親姊是命!
他推開啞女,手裡的刀,砍向了結界。
他從齊暘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不知道世間誰才能救山上的啞女,誰又願意救啞女。
哪怕不用救那可憐的少女,隻是給她一塊糖餅吃也好。
阿姊長這麼大,從生到死,最出格的願望,隻是想吃一塊糖餅。
可越之恒身上全是破壞陣法的傷,他一身鮮血,跪在糖餅鋪子門口,老板晦氣地伸手趕他:“快滾快滾,小叫花,彆攔著我做生意。”
他被推在地上,聽見行人們說,今日仙山派發玉簡,雖然人人隻有一塊,但對於體內有邪氣的人,能延長數十年壽命。
越之恒望著自己被踩進塵埃的手,沒有再祈求那塊糖餅,轉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
縱然他們是邪氣本體,可若一塊不夠,那五塊、十塊玉簡呢,能不能也讓啞女活夠凡人短短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沒法從仙門那裡取走玉簡,隻能伺機望著那些百姓。
這一年,他不識字,沒有念過一天書,亦沒有人教過他,何為“君子之道”、何為“禮義廉恥”。
*
齊暘郡春花爛漫,僻靜小巷中,湛雲葳撥開毆打少年的百姓。
她強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簡,還給百姓們。
“既然已經拿回靈簡,就彆再要他的命了,仙門會懲罰他。”
靈衛上前將他關了起來,問麵前的少女禦靈師如何懲處他。
湛雲葳想了想:“按齊暘郡的規矩來,搶幾個包子,如何懲處?”
“打板子。”
少女彎起明眸:“行,那就打他三下板子。”
她撿起地上的枝條,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三下。
旋即蹲下去,問他:“你為什麼偷東西?”
少年閉上眼,心中隻剩絕望。
湛雲葳其實已經猜到,不偷吃的,不偷穿的,隻偷玉簡。人如果活得下去,誰會命都不要搶奪這樣的東西?
她身上沒有玉簡,卻有一塊兒時第一次練習禦靈術時,父親贈她的平安玉。
裡麵積年累月被她用來練習製作滌魂玉簡,攢了不少禦靈術法,還刻了幼時啟蒙的書籍。
送出去幼時最珍愛的禮物,她難免有些舍不得,但還是掰開的少年緊握的拳頭,說:“你想救誰就去救吧,是這世道不好,想活下去並沒有錯。”
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抬了抬,眸色淡淡,看著地上的狼狽的人。
就像記憶裡那樣,他聽見自己說:“那你呢,你想要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的命你收嗎?”
湛雲葳看著他淺墨色的眼睛,愣了愣,良久才說:“不要你的命,每個人的命都是很珍貴的。”
“不過卻有要你做的事。”她說,“你答應我,得學會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知書文,識禮儀,如果以後當了靈修,儘力造福百姓。”
他一言不發,從地上爬起來,轉身離去。
阿蘅沉沉望著那少年的背影,他想,如果湛雲葳知道這是誰,知道她放走的這人,將來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會是什麼表情?
越之恒眉眼冷淡。
知書文,識禮儀啊……
多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