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風雪猶如撏綿扯絮。
鬱清梧展開他家先生鄔慶川寄送到驛站的書信。
都是家信。一封寫已經為他在洛陽購置了宅院,就等他去住了。一封寫近日做了幾首好詩,但總覺得有些韻腳沒寫好。最近的一封甚至抱怨吃遍洛陽的蜀州菜卻找不到一個正宗的。
零零碎碎寫了許多,想到什麼寫什麼,又迫不及待的送過來,可見先生確實是思念他緊了。
鬱清梧心下開懷,將信仔仔細細折好收袖子裡後,便開始提筆寫日錄。
他從六歲起就有寫日錄的習慣,這麼多年一直堅持,鮮少落下過。但年少的事情尚且能直言寫到日錄裡,做官之後,卻不能如此寫真話了。
他便將不好明說的事情隱去,不寫經過,隻寫下一兩句感慨。
今日也是一般的,先直白寫大雪封路行走不易,路上吃食變貴。再隱去驛站裡的見聞,無頭無尾在紙上寫道,“行至驛站,無緣無故被一狗狂吠,實在是晦氣。”
想了想,又想起蘭三狗身邊始終不發一言的蘭姑娘,便繼續寫道:“佳人與狗,並不相同。”
雖然蘭姑娘最開始看他那一眼著實古怪了些,後頭也一直垂頭斂眉,但他看得出,她對他毫無嫌棄厭惡之意。
而後又琢磨著那古怪的眼神,卻又琢磨不出意味來,隻能先擱筆,在屋中踱步,另盤算起自己到洛陽要做的事情,等到回神時,已經是寅時了,天方大白。
他脫了衣裳上床睡覺,剛閉上眼睛,卻突然福臨心至一般,猛的一個機靈爬起來研墨,然後斟酌提筆:“廊下初相遇,疑我是故人。”
但他確實不認識她。是什麼時候碰見過卻忘記了嗎?
應該也不會。蘭姑娘一雙眼睛長得極好,眉眼英氣,帶有颯颯爽利之風,更有一股若隱若無的殺氣,想來他見過就不會忘記。
那就不想了,他向來不是個喜歡究其根本的人。
這般寫好了,才算是舒服,才覺得自己一天的事情做完了。於是沾床就睡,一覺到天亮。
雪終於停了,滿世清白。
鬱清梧下樓的時候,蘭三少爺正催著驛站裡的管事帶人清掃積雪,管事的點頭哈腰,背過身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可巧,被鬱清梧看見了。
管事的就露出求饒的嘴臉,鬱清梧笑著點頭,他才舒口氣離開,滿頭大汗。蘭三少爺已經看見鬱清梧了,頓時臉色更差,鬱清梧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隻敷衍的嗯了聲,轉身就走。
他提了食盒去跟蘭山君用早膳,罵道:“驛站裡一群蠹蟲,連條道也掃不出來,若不嚴厲些,便當我們是擺設。”
繼而說起鬱清梧,仿佛想為昨日自己的口出惡言做解釋,迫不及待的為自己沉冤昭雪:“他年少得名,又是鄔閣老傾儘心血教導出來的,十六歲就中了探花,當年的風頭比狀元郎還盛。於是狂妄得很,整日不將人看在眼裡,還曾跟博遠侯家大少爺打過一架。”
他說到這裡,越發的嗤之以鼻:“這也不奇怪,蜀州蠻夷眾多,實在是不可教化。”
蘭山君吃完一個肉包,聽見“蜀州蠻夷不可教化”幾個字,突然知曉自己當年為什麼不能與這位三哥平和相處了。
這般的話,她之前定然是聽了就不舒服,非得記在心裡,等有朝一日找到機會暗暗罵回去才甘心。但彼時年少,剛到洛陽,兀自惶恐,恐怕罵回去了又怕他怪罪,故而深夜難眠。
痛快了又沒痛快。
她在鎮國公府兩年都是如此。
真是擰巴得很。她當年應該也曾討厭過如此彆扭的自己。不過現在被磨平了棱角,連倔骨都撒上了柔光,倒是覺得之前的她鮮活。
又有何錯呢?細究起來,她以微末之身來富貴之家,能做到當年那樣,已經很不錯了。
至少嘴巴上沒吃過虧。
現在就更不可能吃虧了。
蘭山君輕聲笑了笑,捏起一個肉包,心平氣溫的道:“我看他倒是不見得有多狂妄。”
蘭三少爺皺眉:“如何不見得?”
蘭山君:“昨日三哥對他不客氣,他可曾對你出口不遜,大打出手?”
蘭三少爺自有道理,“我們是鎮國公府,他即便是仗著鄔閣老的勢,也不敢在我麵前出風頭。”
他一副含冤莫白的口吻,抱怨道:“妹妹,我不喜歡他,一是因為他秉性不佳,小人得誌,二也是因著咱們家大伯父和二伯父就逝在蜀州,祖父和父親還因此得了禍,十餘年苦守三清,鮮少歸家。”
“咱們家跟蜀州,算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我不喜歡鬱清梧,實在是情有可原。”
如此這般,脫口而出幾句不得當的話也算不得什麼。
他長篇大論,倒是自覺委屈。蘭山君終於忍不住提醒他一件事情:“可是三哥,我也是蜀州人。”
蘭三少爺一愣,馬上糾正道:“你不是蜀州人,你是洛陽人。”
蘭山君:“但我生在蜀州,長在蜀州,我跟三哥討厭的蜀州兩字,實在是緊密得很。”
蘭三少爺還以為她是害怕自己會對她有成見,趕緊說,“你是我的妹妹,我哪裡會對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