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朱氏過來的時候,她便先去外頭等著,見了人就急急道:“母親,這也怪不得六姐姐,她隻是性格倔了些,不懂得變通罷了。”
若是她,便先答應著,辦不辦是另外一回事了,必定不會當場起衝突的。
朱氏聽了慧慧如此說,心裡也有數了。於是進了屋,先將人拉著站在自己身邊,訓斥幾句,“怎麼敢跟祖母爭執?”
又看著老夫人,“母親,她還小呢,又從蜀州剛回來,不懂事,你萬不可跟她置氣。”
老夫人還是給朱氏麵子的,怒氣忍下去,隻道:“看著乖順,卻有一身逆骨。”
蘭慧鬆口氣,以為這般就可以了。她就去看六姐姐,卻見她眼神奇異,遲遲不動,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麼。
蘭慧納悶,就見祖母突然落淚,對母親道:“當年,你大哥和二哥去戰場,我就不同意。蜀州蠻夷,實在是罪該萬死!”
僅這麼一句話,母親就猶豫起來,臉上也浮現出悲慟之色,牽著六姐姐的手去了一邊。
她聽不見,卻見六姐姐的臉上神色越發古怪。
她心中犯了嘀咕,便忍不住湊過去聽,正好聽見母親勸誡道:“即便有所不願,但你是小輩,她是長輩,長輩讓跪,也該跪下,怎麼能任性妄為呢?”
朱氏拉著蘭山君的手,輕聲道:“你從淮陵回來,一口蜀音,你祖母何曾怪罪於你?她退了一步,你也該退一步。”
她說,“山君,你彆倔,我這段日子耗費心血教你道理,不是讓你來對付家裡人的,你萬不可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就發現蘭山君恍然大悟一般看著她。
繼而聽見她喃喃點頭道:“確實。”
她感慨出聲,“母親,我當初……我確實……最怕你對我失望了。”
所以你說跪,當年的我即便再委屈,也是會跪的。
原來是這樣跪了下去。
這樣跪下去,老和尚的生恩她保住了,養恩也還了。
兩邊都齊全,隻有她自己兀自委屈,便跪著哭了起來。
她一直是個擰巴的人。對於母親,她尤其擰巴。
這跟母親的性子也有關係。她雖也是高門主母,但城府不深,臉上藏不住神情。所以即便是十六歲的她,也能從母親的臉上窺得一二心思——尤其是品論她在淮陵種種不得時宜的習性。
不是嫌棄,也不是厭惡,而是兩者之外的瞧不上。
母親也不是不喜歡她,她是不喜歡她在蜀州那段經曆。
這於世家出身的母親也許是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她當年卻猶如一隻擰成麻花的炮仗虎,心思敏感,又因自小沒有母親,對母親很是在意。便越是在意,越是介意,於是總要尋幾句話刺過去,刺得母親直哭。
有理也成了沒理。於是隻能跪下去。且跪的聲音越大,越痛,她可能還最痛快——這般就顯得她的自尊和骨氣多一些,也能讓她日後在母親麵前說起此事的時候更理直氣壯。
——實在是愚蠢。
如今想想,這也是吃了沒有學識的虧。因為不會講大道理,便隻能通過不甘示弱的頂嘴和跪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糟糕的是,母親卻會講道理,更糟糕的是,她還挺吃母親講的這套道理。
她搖搖頭,第一次沒有依著母親的意思跪下去,而是神情不變,對著朱氏講出上輩子不懂說的道理,“難道母親也覺得我生於蜀州,長在蜀州是我的過錯麼?所以連祖母不曾因我說蜀音而怪罪,我便要感恩戴德了?”
“難道大伯父和二伯父戰死在蜀州,蜀州人便連活也不能活了?”
“難道祖母信奉道祖,就要全天下的人都跟著信奉了?”
她說著說著失笑起來,“或者說,母親也覺得祖母要將我師父挪去道觀裡供奉是對的?”
她微微歎息,“母親,你明明也知道,換個人來,祖母就不敢說這種話了,即便要說,也是在道觀裡多點四盞燈,兩邊祭拜,而不是讓我直接挪了長明燈過去。”
她說到這裡突然抬頭,一雙喜惡分明的眼睛靜靜的看著朱氏:“——我長在市井之中,自小貧困,需看人眼色討一口飯吃,自然懂得人心高低。”
“我自然也懂得,這是祖母欺負我不敢反抗,也是看準了母親不會幫我。”
而後頓了頓,自嘲一笑,道:“——畢竟在路上,你踢了一腳乞丐,誰也不會管。”
蘭慧在一邊聽得已經濕了眼眶,完完全全站在了六姐姐這邊。朱氏下意識要反駁,卻又啞口無言,更有些羞愧,麵上也下不來台,她隻能溫柔勸誡道:“你這個孩子,實在是想多了,你祖母沒有那個心思。”
又說,“這事情其實簡單得很,隻要你低個頭,認個錯就過去了,何必要僵持著,你是小輩,跟你祖母作對能有什麼好處?”
她說完這句話,本以為蘭山君會再次說上幾句,她都做好繼續勸說的準備了,結果卻見她怔怔半晌,突然輕笑了一聲:“好吧,我還是不討母親的喜歡。”
她以為二十六歲的自己來活十六歲,母親是喜歡的。但上輩子的母親就不喜歡她的二十六歲,這輩子怎麼可能突然就喜歡上呢?
好在二十六歲的她已經不是那麼介意母親的歡喜了。她便笑了笑,回道:“雖沒有好處,但也沒有壞處。”
至少是沒有憋屈得跪下去,委屈得回去哭了。
朱氏便久久的盯著她,而後唉聲歎氣,“山君,我原本以為你言行溫和,是個柔婉的姑娘,今日一瞧,你這脾性倒是倔得很。你如此犟,不會低頭,將來肯定要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