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清梧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事情,她隻需要過去為棺木遮住傘。
今日還在下雪。好在雪不大,蘭山君穿了一件白色的鬥篷,舉著黑傘跟在鬱清梧的身後。
依舊是他遮棺材上半邊,她遮下半邊。
鬱清梧給她塞了一個暖爐。
他說,“今日霜雪重。”
蘭山君搖搖頭,“我不用。”
送葬遮傘的抱著手爐算什麼樣子?她說,“我自小就練刀,一身的力氣,也不畏寒。”
鬱清梧:“阿兄不會見怪的,他是個很隨和的人。”
但蘭山君依舊不願意。
鬱清梧沒有勉強,便把手爐給了趙媽媽。
趙媽媽手足無措,還是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放在了屋子裡。
主子們都沒有用,她哪裡敢呢。
壽老夫人是長輩,按著規矩是不能跟著送的。於是讓錢媽媽等人陪著兩人去。
絮風飄雪,鬱清梧和蘭山君撐著黑傘扶棺出門,一前一後,相顧無言,差不多走了一個時辰之後,終於到了南城的宅子裡,將棺木穩穩的抬進了堂庭裡放著。
鬱清梧今日一直很平靜,跪在那裡跟蘭山君一塊燒紙錢。但就是太安靜了,蘭山君擔心看了他一眼,沒曾想他倒是微微回了她一個笑意,道:“彆擔心。”
彆擔心,他沒事。
蘭山君頷首。
屋內屋外已經掛滿了白幡,左鄰右舍紛紛過來偷看,蘭山君沒有讓人關門,隻讓趙媽媽和錢媽媽在外頭給大家發白餅。
收了白餅的人家,便要說幾句死者的好話,這是為死者祈福的,閻王麵前數功德,這些話要數進去。
鬱清梧沒有辦過喪事,不懂這些,瞧見這一幕又朝著蘭山君道謝。
蘭山君拿了一個白餅慢吞吞嚼了一口,坐在廊下看外頭的飄雪:“無妨。”
但頓了頓,她又說,“但你要是真謝我,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情想問問你。”
鬱清梧跟過去,不好和她在一塊坐著,便站在廊外:“請說。”
蘭山君手裡拿著餅,低垂眸眼,好似不太在意一般問起,“你知道不知道一種刑罰——”
她一出聲,手就不由自主的顫了顫。
她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這種刑罰很特彆,它是把人關進一個小屋子裡,整日裡不見天光。”
她這幾日一直在想老和尚跟她被關的聯係。那就要牽扯到十六年前了。
她想,就算是老和尚所有的話都說謊了,但他是十六年前到的淮陵,這總不會錯。
十六年前,也就是元狩三十二年,是一個節點。
可她不能直接問十六年前的事情。鬱清梧本就心裡對老和尚的事情有疑問,她若是這般問,他肯定能想到。
她也不能大肆去查這件事情,她摸不透後頭有什麼人看著自己。
她怕打草驚蛇。
她想了一夜,終於在天明看見天光的時候,想到了可以去查的東西。
——折磨她的這種法子其實也很特彆。
她眼神看向更遠白雪茫茫處,輕聲道:“黑漆漆的屋子裡,沒有人跟你說話,也不會有人與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裡頭,便沒了尊嚴。”
“但他們會給你飯。縱然是冷菜餿飯。有了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隻是活得……格外艱難些,猶如垂死掙紮的困獸。”
她心裡如針紮一般痛起來,她的頭低得更下,她將白餅放進嘴巴裡咬一口,哽咽聲就成了含糊不清,她輕聲問,“這是我在一本書裡麵看見的,但我記不得出處,記不得名字,記不得哪些人會用這種刑罰去……去關一個人。”
鬱清梧詫異的看著她。
但一想她可能是隨口找了個問題拋給自己做謝禮,倒是也沒有想太多。隻是越發感激她,道:“我一定為姑娘查出來。”
他對蘭姑娘實在是感激不儘,從一開始的素味平生到現在可以坐下來說幾句話,其實也不過是幾天。但她的恩情,他卻是要還許久許久了。
他鄭重的道,“以後姑娘但有差遣,鬱某定然不會推脫。”
他真心實意的道謝,蘭山君卻突然生出了幾分利用的心思。她上輩子不曾注意過朝堂之事,這輩子也不知曉怎麼才能探尋裡麵的內幕。
但她知道,鬱清梧在未來的十年裡,卻也叱吒風雲過一段日子。
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他上輩子那般有名,但她卻沒怎麼聽聞,直到後頭他跟鄔慶川分崩離析,拔刀相向,他的名聲一夜之間才呼嘯一般卷到了她的跟前。
貪權謀利,背叛師恩,都是汙名。
於是,生出利用這樣的他去跟宋知味鬥的心思,尤其是當著蘇行舟的棺木,她又心懷愧疚。她便沒有立刻答這句話,而是說,“等以後……我若是有事情,就找你幫忙。”
鬱清梧認真點點頭。
今日風雪雖然不大,但站了這麼久,他的身上早已經堆上了一身的積雪。他一點頭,頭上的積雪就紛紛揚揚落了下來,蘭山君便道:“你還是進來吧,這種時候,彆把自己凍病了。”
鬱清梧猶豫一瞬,還是進了廊內,隻是離得稍遠一些。
兩人半晌無語,蘭山君便問了一句,“蘇公子的事情……怎麼說?”
鬱清梧的眉眼便又低沉下去。
他這般模樣,蘭山君根本不用他說,就知道此事沒有結果了。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胳膊哪裡擰得過大腿。現在的鬱清梧,才剛剛開始踏入洛陽,遠沒有後麵的權勢,鄔閣老說什麼,他就得聽什麼。
她隻能安慰道:“慢慢來吧。”
這應該是往後一生中最後稚嫩的時候。
鬱清梧便發現自己很喜歡蘭山君的安慰。她說話總是不急不緩,不浮不躁,讓他本來藏滿了戾氣的心平靜了些。
他也拿了個白餅咬一口,含糊不清的應了一聲。
兩人默默吃完一個餅,風雪還沒有停的意思,蘭山君沉默良久,還是試探性的道:“你是鄔先生的弟子,你可以讓鄔先生去幫你查……”
她道:“我聽人說,鄔先生待你如親子——”
鬱清梧的神色更加複雜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對於如同父親一般的先生來說,他此時質疑先生一句都是不對的。但先生壓下阿兄這件事情,又讓他察覺到了先生跟以前的不同。
重回洛陽一年後,先生好像變了。
從前跟他說的誌向,天下,百姓,都不再出現在他的嘴裡,先生讓他做的事情,也與從前開始不同。
他陷入自己的思緒裡,神情逐漸迷茫起來。
蘭山君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逼問,隻是靜靜的站著。
這必然是一段痛苦難熬的日子。
她懂。
廊外,大雪磅礴。
她站了一會,突然跟鬱清梧道:“我家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場大雪。我來洛陽之前住在驛站裡,碰巧,也下了一場雪。”
她說,“我當時就想,會不會是我師父來看我了。”
鬱清梧方才滿含戾氣的心聽見這句話,因著她話裡麵的眷念,驀然之間戾氣竟然消散了一些。他隨著她看向漫天風雪中,突然問道:“蘭姑娘。”
蘭山君:“嗯?”
鬱清梧:“我總覺得……姑娘之前應該是認識我的。”
他問,“我們之前見過嗎?”
蘭山君愣了愣,而後搖頭,“不曾見過。”
不算見過。
他斷頭的時候,不曾看見過她。
她看劄記的時候,也不曾真的見過他。
她說:“驛站裡,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鬱清梧笑了笑,“這樣啊……我還以為,姑娘與我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