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
去往靈堂的路上,蘇櫻停步回頭,喚了聲裴羈。
裴羈的父親裴道純,母親的第三任丈夫,兩年前他們一見鐘情,裴道純為此與裴羈的生母、自己的結發妻子杜氏和離,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迎娶母親,她也因此到了裴家,成了裴羈的繼妹。
裴羈聞聲停步,修長鳳目微微低垂,漆黑眉睫披著晨光,向她一瞥。蘇櫻陡然覺到一股不動聲色的威壓,心底一緊。
在裴家時她總這麼喚他,她自知有一把好嗓子,軟而甜,清而媚,用這把嗓子輕輕柔柔喚人時,便是冷淡如裴羈,總也不好拒絕。
他也的確從不曾拒絕,甚至從不曾對她有過任何惡言惡語,哪怕他對這樁婚事深惡痛絕,為此幾乎與裴道純斷絕父子關係。因為這點,蘇櫻在怕他的同時又總對他懷著幾分隱秘的敬意,他是君子,唯有君子才能不遷怒,不欺弱小,可他眼下,似乎對她這聲阿兄,有些不悅。蘇櫻大著膽子:“伯父近來可好?”
“很好。”裴羈轉開目光。
那股威壓隨之消失,他不疾不徐邁步向前,一派圓融湛然的世家風度,讓人幾乎疑心方才的威壓都是錯覺。蘇櫻沉吟著。
母親與裴道純的婚姻隻維持了一年不到,是母親提出的和離。此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裴道純極為震驚憤怒,不久後棄官歸隱,入南山修道。
當初鬨成這樣,蘇櫻不明白裴道純為何還肯遣裴羈前來吊唁。可從裴羈這裡她注定得不到答案,在裴家時她曾無數次試探窺測,從不曾看透過裴羈。他並不是她能夠應付的人。“阿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離開裴家後她與裴羈再無來往,但裴羈名馳天下,七歲舉神童,十五中狀元,以德行出眾、智謀過人一路超擢,二十不到已是中書舍人,天子近臣。這樣的人物,便是她不打聽,自然也有人提起,因此她知道裴羈一年前自請離開長安,前往魏博節度使帳下謀事,據說很得器重,已是河朔①數一數二的人物。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回的長安,又是為什麼事情回來的。
“昨日。”裴羈垂目,看見蘇櫻低垂的側臉,一兩絲碎發勾在腮邊,唇是飽滿的菱角形,櫻桃般嬌紅的色。
她似是吃驚,步子放慢了,回頭看他:“昨日麼?”
裴羈點頭。
蘇櫻在驚訝之餘,生出幾分希望。昨日剛回長安,今天一早便來吊唁,也許裴道純對母親還有舊情,甚至裴羈。
在裴家時她留心觀察過,即便是親父子,裴道純也並不能左右裴羈的意願,他成名太早,主見太強,另娶之事後更與裴道純形同陌路,那麼他肯來,是不是說明,他對她也還有幾分兄妹情分?那麼她,是不是可以借他之手,擺脫盧元禮。
“娘子。”葉兒低聲提醒,靈堂到了。
蘇櫻定定神,當先邁進門內,跪倒蒲團之上。
眼前火光一閃,裴羈點燃素香,躬身向崔瑾的靈位行禮。他沒有跪拜,隻行了普通的晚輩禮,蘇櫻在旁叩首致謝,方才那點希望晃悠著,又熄滅了。他是萬萬不肯向母親跪拜的,當初母親進門後他也是這樣,從不惡語相向,但也從不看一眼,叫一聲。
他是君子,君子不言人之惡,但在心裡,他一直記著母親做過的事,必是厭憎她們母女的。
她又怎麼敢奢望他會幫她。
裴羈致意三次,直起腰身。靈堂是一眼可見的簡陋,香冷煙銷,連個出麵替她張羅的人都沒有,聽說盧家從不曾承認過崔瑾的繼室身份,對她們母女極是冷遇,由此可見一斑。
也就難怪竇晏平那麼著急帶她走。取出袖中的信遞過去:“晏平的信。”
蘇櫻大吃一驚,脫口問道:“他,他怎麼樣了?”
竇晏平,裴羈的至交好友,也是她私定終身的未婚夫婿。母親過世後她接連寫了幾封信給竇晏平,始終不曾收到過回信,心裡正為此日夜不安。
急急接過來要拆,又突然反應過來,登時漲紅了臉。
她和竇晏平的事從不曾告訴過任何人,但裴羈能帶信給她,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裴羈看見她紅得似要滴血的耳珠,碎發從耳邊垂下,勾在唇邊,她咬著唇,牙齒細白,留幾個深紅的印子。裴羈轉開眼:“他很好。”
蘇櫻深吸一口氣,平複了情緒:“多謝阿兄。”
半年前竇晏平由長安調任洛陽,期間一直與她書信來往,兩個人還約好了等竇晏平清明回家休沐時便向家中公開,前來提親。可母親死後這麼多天裡她望眼欲穿,始終沒有竇晏平的消息,她既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又疑心他是不是變了心,負了當初的盟約,畢竟這樣的事,她在母親身邊看過太多。
“無妨。”裴羈淡淡說道。
餘光瞥見她緊緊捏著衣袖的手,袖口露出書信的一角,她捏得用力,纖長的手指不自覺地來回摩挲著封皮,她必是著急等他走,好去看信。裴羈轉身離開:“告辭。”
身後一聲低喚:“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