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寫了六封,”蘇櫻道,“我懷疑是被人截下了。”
竇晏平皺眉:“盧元禮?”
“我不確定。”蘇櫻也懷疑是盧元禮,但他是個張揚跋扈的性子,若是他做的,言談中多半已經帶出來了,不會像現在這樣隻字不提。
裴羈勒馬回頭:“盧崇信。”
他命張用搜查了盧氏兄弟,在盧崇信的臥房裡發現了那些信。
蘇櫻怔了怔:“怎麼是他?”
盧家四郎君盧崇信,盧元禮的堂弟,平日裡對她言聽計從,誰想竟敢私下攔截她的信件。
眼前一暗,車子穿進了東城春明門①,蘇櫻隻覺千頭萬緒,似長長的門道一般永遠走不到頭,聽見竇晏平隔窗說道:“盧家不能待了,我這兩天儘快接你出來,勝業坊我有一處私宅,你先住那裡。”
蘇櫻回過神來:“我在長樂坊也有一處私宅,還是住那裡吧。”
他們如今名分未定,若是住竇晏平的宅子,就怕傳揚出去,汙損名譽。長樂坊那處宅子是她為自己留的退路,此時正好可用。
裴羈知道那處私宅,去年她瞞著崔瑾和盧家人置辦的,買房錢從哪裡來的他也知道,崔瑾詩畫雙絕,才名遠播,她儘得崔瑾真傳但從不張揚,隻悄悄在東市一家夾纈店做畫師,積攢了一筆可觀的財產。
車子穿出門道,城門外白水橫橋,綠柳堤岸,灞河到了。
蘇櫻抱起骨灰壇,默默下車。
她對長安的第一印象,便是這裡。那是父親過世一年之後,原本留在錦城守孝的母親突然決定返回長安,同樣是個春日,她長途跋涉來到春明門前,映入眼簾的便是這滔滔不絕的灞河水,和兩岸拂堤的楊柳。
這景致,與母親的畫作《灞橋柳色》一般無二,那是母親最喜愛的畫,雖然是早期之作,技法遠不如後來純熟,但母親一直愛如珍寶。蘇櫻忽地一怔,收拾母親遺物的時候,好像並沒有看見這幅畫。
“我拿著吧。”竇晏平走近了,伸手來接骨灰壇。
蘇櫻搖搖頭:“還是我來吧。”
這最後一程,她送母親。
走下河堤,蹲在臨水一塊大石上,打開壇蓋。
是灰白色的粉末,原來那樣美的肉身,到最後,也逃不過一抔土。
堤上,裴羈沉默地看著。她探身向著水麵,寬大的衰絰掩著一搦細腰,柔,韌,像春日的新柳。她傾斜壇口慢慢撒著骨灰,臉色平靜,看不出有多少哀戚,他猜她對於崔瑾的死,或許還會覺得解脫,畢竟她千方百計接近竇晏平,其中一個目的,應該就是為了擺脫崔瑾。
她忽地伸手,指尖相對,拈了拈骨灰。裴羈抬眉。
澀澀的,似有顆粒般,怪異的感覺。蘇櫻垂目看著,原來母親的骨灰,是這樣子。
“念念!”竇晏平嚇了一跳,以為她傷心過度以至於舉止失常,連忙伸手扶她,“彆太傷心了,我來吧。”
蘇櫻回過神來,在水裡洗了手:“沒事。”
她自知並沒有很傷心,甚至還隱隱覺得解脫,可這些,都不能告訴竇晏平。她不能讓他知道,他愛的人自私涼薄,忤逆不孝,他愛的人,或許根本不值得他愛。
裴羈眸光低垂。竇晏平從來都不知道吧,她真實的模樣。她一向很善於偽裝。他還記得她第一次出現在竇晏平麵前時的情形,那時他和竇晏平在花園裡閒步,隔著薔薇花籬,看見了她。
坐在花籬下,畫一隻風箏。風來得及時,輕紅深紅的花瓣落雨似的,飄搖著落在她衣上發上,有一瓣沾上了她的唇,柔軟嫣紅的雙唇輕輕一抿,含住了,嬌豔的花在她容光之前,也失了色。
她畫的是父親帶著女兒放風箏,她憂傷著,低低喚著父親。
那時他便知道,她調查過竇晏平,知道他同樣喪父,同樣喜愛書畫,知道他心地純良,對一切柔弱美好的事物,總會下意識地關切。
水邊,竇晏平仔細端詳著蘇櫻的神色,始終不能放心:“念念,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不要忍著。”
“我沒事的,”蘇櫻覺得心虛,又覺愧疚感動。他永遠不會知道她這些陰暗見不得人的心思,但他那樣好,有他熾烈真誠的愛,那個陰暗見不得光的她,終有一天會慢慢消失吧。她會成為他心目中那個美好的愛人,“一會兒就好了。”
裴羈看見路人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望向堤下,望向水邊相依的他們。十六歲櫻花般的少女,和十六歲新竹般的少年,出眾的容貌氣質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況他們之間濃得化不開的情愫,讓春風也跟著柔了幾分。
但他洞若觀火,清晰地分辨出兩個人之間,竇晏平更為沉迷。
當初他亦是這般看著竇晏平一點點沉迷,一點點陷進她的羅網。起初是她費儘心機接近,後來不需她說,竇晏平自會想出借口來裴家看她。他不曾乾預,美色從來都是男子修身立性必須過的一道關,假如竇晏平過不去,他亦不能耳提麵命,強拉他出來。
直到那個傍晚,昏暗的書房裡,她輕輕喚著哥哥,吻了他。
塵封的記憶不受控製的,綿綿不絕湧上來,裴羈沉默地站著。離開一年多,原來隻是暫時忘記,卻從未放下。
可笑他什麼時候,竟成了自己最鄙薄的人。
裴羈轉身離去。
“待會兒我和裴兄一道送你回去,”竇晏平說著話回頭一望,怔住了,“裴兄怎麼走了?”
蘇櫻抬頭,裴羈背影一閃,隱入春明門漫長幽暗的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