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琚聞訊趕過來時,隔著簾子看見蘇櫻跪坐在下首扇著風爐烹茶,主位上南川郡主端然而坐,神色肅然。並沒有預想中的雷霆之怒,難道那事已經成了,南川郡主是來相看的?崔琚一陣歡喜,想要進門又被侍從攔住,隻得在簾外躬身行禮:“崔琚拜見郡主。”
“崔員外回去歇著吧,”聽見南川郡主冷淡的語聲,“我有話要問蘇櫻,休讓人來擾。”
這話聽著,又不像是好聲氣。崔琚心裡咯噔一下,想問又不敢問,隻得再行一禮道:“崔琚告退。”
走出幾步,夫人劉氏和崔思謙急急忙忙也趕來了,崔琚打著手勢讓人回去,低聲道:“郡主在說話,莫去打擾。”
方才南川郡主輕車簡從來到門前,沒等通傳便直接進了內宅,劉夫人滿心忐忑:“是不是好消息?”
“不像。”崔思謙眉頭緊鎖,若非因為蘇櫻不自重,崔家怎麼會被南川郡主如此看低,受這等屈辱?“若是好事,必然投刺之後約期登門,豈會如此無禮?”
崔琚臉一沉:“多嘴!”
崔思謙沒再說,回頭一望,隔著簾子影影綽綽看見蘇櫻纖手握著水勺正往茶釜中加水,舉手投足之間風姿楚楚,端莊嫻雅。她倒是會裝。
屋裡,蘇櫻放下水勺,待茶湯再沸,茶色氤氳如水墨山水一般,便用銀勺盛出在越窯白瓷杯中,雙手奉與南川郡主座下女官:“請郡主用茶。”
南川郡主居高臨下看著她。像,很像,但崔瑾是疏淡高遠的林下風氣①,眼前的少女則是幽咽細流,於無聲處,動人心魄。行事也全然不同,崔瑾驕傲固執,從不曾向任何人低過頭,可她方才氣勢洶洶而來,蘇櫻卻能夠不卑不亢地迎她上座,親手烹茶相待,言談舉止挑不出一絲兒錯處。便是方才烹茶時展露的手法和風姿,遍長安的世家女也沒幾個及得上。
她比崔瑾,難對付得多。“都退下。”
侍從們悄無聲息地掩門退出,守在廊外,南川郡主端然危坐:“予你千金,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錦城,以後不得再回長安,不得再見晏平。”
蘇櫻抬頭:“請恕蘇櫻不能從命。”
她要的,從來不是錢財,更何況即便回去錦城,依舊是盧元禮的俎上之肉。
南川郡主知道不會那麼容易,但她也做好了萬全準備:“盧元禮我替你了結。”
蘇櫻抬眼,對上她洞悉中透著輕視的目光。並不是不動心,她苦苦掙紮,所求無非是安穩度日,不淪為玩物,可竇晏平。
她派竇約探聽過,因此知道竇晏平這些天裡粒米未進,隻靠喝水支持。他在錦繡叢中長大,從小到大不曾吃過丁點苦頭,肯為她做到這般地步,她又怎麼能中途變卦,撇下他一個?“郡主的好意兒不勝感激,然郡主之命,兒不能從。”
她盯上的是郡主府,是竇家,自然不會輕易罷手。南川郡主冷冷道:“我能了結盧元禮,其他人,也不在話下。”
蘇櫻心中一凜。天家貴胄想要除掉一個孤女,易如反掌。“兒死不足惜,隻怕傷了郡主與竇郎君的母子情分。”
南川郡主傲然道:“他不會知道。”
“他必會知道,”蘇櫻抬眼,“郡主敢不敢賭?”
南川郡主不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竇晏平至情至性,若是知道心愛的女子死於母親之手,母子之間的裂痕必然一生都無法彌補。好個陰險女子!“好個陰險狡詐的女子!晏平知道你這副嘴臉嗎?”
“兒的身世郡主俱都知悉,便是想得深些,也無非是為了自保。”蘇櫻低頭,“時局叵測,得一個有頭腦的妻子,好過不知人間險惡的閨閣弱質。竇郎君對兒情深義重,兒對竇郎君敬重感激,郡主若肯成全,兒定然竭儘全力孝敬郡主,服侍竇郎君,哪怕粉身碎骨,也絕無二話。”
“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過我這一關。”南川郡主冷笑,“晏平什麼出身,你是什麼出身?陰溝裡的泥,也敢妄想摘得明月?”
蘇櫻仰頭看她,她高高在上,美麗冷酷。輕視,作踐,種種待遇她都有所預料,可事到臨頭才知竟會如此傷人。可她怨不得彆人,帶給她那麼多無法抹去的汙點的,是她的生身母親。
深吸一口氣將湧動的自憐全都壓下去:“蘇家之女,崔家之孫,出身不為卑微。竇郎君是天潢貴胄,兒亦是名門之後。兒常聽竇郎君提起郡主與竇節度伉儷情深,神仙眷侶一般,郡主仁慈,難道忍心棒打鴛鴦,讓竇郎君遺憾痛苦?”
伉儷情深,神仙眷侶,從她口中說出來,真是可笑。她死死拿捏著竇晏平,逼得她束手束腳,她比崔瑾狡詐太多。南川郡主站起身,冷冷道:“你確定要執迷不悟?”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②蘇櫻垂頭,“不為執迷。”
“好,”聽見南川郡主冷冷說道,“但願你不會後悔。”
衣衫帶起一陣冷風,南川郡主邁步向門外走去,蘇櫻快步上前替她開了門,南川郡主回頭,她看著她,語聲輕柔堅定:“兒不會後悔。”
一兩絲光亮從飛簷的陰影裡漏進來,照著她柔婉眉眼,眸子是不很深的黑色,黑眼珠大而圓,眼型長而彎,於是她的容顏便呈現出一種介乎天真與狡黠之間的,怪異的熟悉感。前塵往事一霎時洶湧而來,南川郡主猛地轉過頭:“回府!”
侍從簇擁著向外走,蘇櫻默默跟在身後相送,崔琚匆匆趕來:“怎麼樣?”
“無妨,”蘇櫻望著遠去的車駕,“舅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