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琚到家時天已昏黑,門前黑影裡突然轉出來一人,向他躬身行禮:“伯父。”
崔琚嚇了一跳,定睛看時卻是盧崇信,頭臉上帶著傷,嘶啞著聲音:“懇請伯父轉告姐姐,就說我有要事求見。”
他先前也曾來過幾次,蘇櫻一次也不曾放他進門,此時崔琚疲憊緊張,哪有心情理會他?擺擺手自顧進去了。
“伯父!”盧崇信急急喚一聲,想跟進去又被攔住,隻得向閽人懇求道,“勞煩再跟娘子通傳一聲,就說娘子若是不見,我今天就不走了。”
閽人關了門,天色越來越黑,宅中亮起了燈,不遠處有動靜,是巡夜的武侯正往這邊來,盧崇信一聲不響,站在牆角的陰影裡。
這些天裡蘇櫻始終不肯見他,但今天非比尋常,她一時不見,他就一時不走,一夜兩夜,三天五天,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麵前。
武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見兵器觸碰鎧甲,冷冷的金屬聲,盧崇信一動不動站著。無故犯夜,笞二十,她是真的不管他了。不,不會的,這世上隻有她待他最好,她怎麼忍心這麼對他。
大門突然開了,閽人探頭:“郎君請進。”
終於!盧崇信閃身進門,一路小跑著奔進內宅,又在門前急急停步,整了整衣冠,這才推開虛掩的房門:“姐姐。”
燈火朦朧,日思夜想的人冷冷抬頭,盧元禮喉嚨哽住了,眼梢發著燙,在袖子底下死死攥拳:“我以為姐姐再也不肯見我了。”
蘇櫻看著他,眼窩青了,嘴唇破了,臉頰上高高腫起一大塊,青紫中帶著血痕。是盧元禮的手筆吧。轉過臉:“你有什麼事?”
“姐姐,”盧崇信上前一步,說話時刻意用力一扯,自己也能感覺得唇上的傷口撕開了,滿嘴都是鹹腥的血味兒,“你要嫁給大哥?”
蘇櫻沒有回頭,半晌,幽幽歎一聲:“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砰,盧崇信聽見心臟重重砸下來的聲響。她果然是被逼的!憤怒中夾著歡喜,急急又上前兩步:“姐姐放心,我便是死,也絕不讓任何人欺辱姐姐!”
“彆傻了,你不是他的對手。”餘光裡看著他淌血的臉,蘇櫻回頭,恍如剛剛發現一般,彎彎的眉尖蹙了起來,“他打的?”
盧崇信心裡一熱,忙向燈火亮處湊了湊,好讓她看得更清楚些:“是。他今天提起這事,我跟他理論,他打了我。”
唇上一暖,蘇櫻柔軟的指尖撫了上來:“疼不疼?”
渾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炸開,呼吸停滯,腦袋裡似有什麼嗡嗡作響,盧崇信暈眩著,看見她眼中跳躍的火苗托出他渺小的身形,她帶著憐憫和溫存:“以後再彆為了我跟你大哥硬頂了,命該如此,能有什麼辦法呢?”
不,他從不信命,若是命該如此,他便逆天改命。盧崇信怔怔的,伸手來握她:“姐姐。”
她卻突然縮手,恢複了方才的冷淡:“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侍婢上前趕人,盧崇信急急喚了聲:“姐姐!”
一個箭步衝上去攔在她麵前,說話又快又急:“大母不同意,鎖了大哥跪祠堂,二哥三哥也在鬨,姐姐放心,這事成不了。”
果然,盧家這時候,亂成一鍋粥了吧。盧元禮需得耗些時日才能擺平,她正好安排逃走的事。蘇櫻垂著眼皮:“沒用的,他們攔不住大兄。快走吧,讓他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不怕。”盧崇信霎時間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肯見他,隻是怕他惹惱了盧元禮,吃虧。這世上,果然隻有她肯待他好。渾身的熱血沸騰著,“姐姐再等等,我一定會想出辦法。”
轉身離開,身後蘇櫻急急叫住:“等等,都宵禁了,你怎麼走?”
盧崇信回頭,她蹙著眉,無限憂心:“舅父剛出過事,我也不能留你,怎麼辦?”
盧崇信壓住喉嚨裡的哽咽:“我沒事,姐姐,我走了。”
走出幾步回頭,她在窗前目送著,朦朧的身影。盧崇信輕輕揮手,轉過頭時,眼中一片陰戾。盧元禮,該死。他會除掉他,再找個地方藏好她,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不會有人傷害她。
屋裡,蘇櫻安靜地等著,盧崇信已經出門有一會兒了,外麵風平浪靜,沒有武侯拿人的響動,他果然有門路。
當初她與竇晏平通信,動用的是竇晏平的關係,夾在公文裡由驛路寄送,尋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不用說攔截,盧崇信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攔下,那時她便知道,他必定不簡單,今夜他能在宵禁時來去自如,也證實了這一點。
他會讓盧元禮好受的。
三更鼓響時蘇櫻猶自醒著,閉目躺在枕上,細細推敲此番籌劃。
明麵上答應婚事,穩住盧元禮,挑起盧家內訌,若是盧家其他人能壓住他,婚事作罷當然最好,但以盧元禮的強勢,多半攔不住。暗地裡籌劃逃走。這一逃,又分為明暗兩層,明麵上是逃去劍南,給竇晏平的信照常寄,有意無意,仍舊要帶出對竇晏平舊情難忘,那麼盧元禮即便發現她的意圖,也會以為她要去找竇晏平,一切防備攔截也都會對準劍南方向。
而她真正的計劃,則是跟隨康白的商隊出城,商隊通常是走隴西、張掖一帶,她從不曾去過,與那邊絲毫關係也無,盧元禮便是想破腦袋,也絕想不到她會逃去那裡。
眼下唯一不確定的,就是商隊何時出發。每多一天,就多十二個時辰的風險,但願康白能快些傳來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