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極夜宮時已是戌時。
十二儺神的住所也在極夜宮內,分散在半山腰,拱衛主樓。
臨分彆前,鬼女湊在車簾前忽然喚了一聲尊後。
琉玉掀簾望了一眼,動作微僵。
鬼女的手裡正捧著一隻蠕動的白色小蟲。
——所幸隻有一隻,而且就是尋常毛毛蟲的大小,這個琉玉倒是不怕。
“鬼女。”
車內傳來墨麟略帶告誡的聲音。
琉玉看著那隻小蟲,眉間凝重卻忽而散開。
幼蟲化蛹,破蛹成蝶。
月光下蛻變的蝶有著閃爍的藍色光澤,振翅而飛,落在了琉玉的手背上。
“尊後喜歡嗎?”
扒拉著窗沿的鬼女期待地望著琉玉的臉。
“喜歡,”琉玉半真半假地笑,“適合捆在金子上做成好看的發簪,還有嗎?”
“……”
鬼女捂緊自己的小蝴蝶落荒而逃。
琉玉翹起唇角。
綠衣妖鬼撐著頭,打量她眼中笑影。
總算是笑了。
“你真想要鬼女的蝴蝶?”
琉玉隨口答:“嚇唬她的,要是不這麼說,下次她見我不害怕,不知道又要拿什麼蟲子給我瞧……我若真想要呢?”
見琉玉望過來,他挪開視線平視前方。
“不怕被毒死,可以試試。”
琉玉冷哼。
她怎麼覺得她但凡想要,他搶也會去給她搶來呢?
主樓外的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已經備好沐浴所用的女使們垂首而立。
墨麟身上血汙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覺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準備回去換下這一身染了塵土的裙袍。
然而腳剛剛跨進樓內,就聽朝暝來報。
“小姐,外麵攬諸求見。”
銅盆裡加了花露,琉玉洗淨手後一邊擦一邊答:
“知道了,讓他在中堂等著吧。”
朝暝卻有些神色微妙道:
“攬諸說……怕弄臟了小姐的地毯,還請小姐移步後園花圃。”
-
琉玉其實並不理解,為何九幽這種百花不生的地方,還有一個像模像樣的後花園。
朗月垂照,她借著月光細細瞧著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種花的莖稈,有幾分眼熟,但琉玉卻想不起是什麼花。
這地方本就種不出花,這不白費力氣嗎?
繞過假山小徑,正立在一株幻術化作的藍花楹樹下,紅發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見琉玉朝這邊走來,攬諸也沒有彆的廢話,單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後出手相助,屬下才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顏麵掃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後大恩,屬下銘記於心,日後定當報答此恩……”
態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適應不及。
“不記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攬諸愣了一下,道:
“怎麼會!雖然當時確實……不過屬下後來反應過來,這一巴掌是打給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後有尊後的立場,不這樣做也會讓您自己為難……”
“倒也沒有,”琉玉隨手摘了片枯葉,一邊把玩一邊瞧著攬諸笑,“我本來也挺想抽你來著。”
攬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個本事大的倒也無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還一副不知深淺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順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著他染上幾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減。
“不過,再怎麼也比你當時那副喪家之犬的模樣看著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臉純澈柔美,然而攬諸與她四目相對時,卻隻覺她那雙烏瞳猶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開他掩飾的盔甲,挑明他內心深處最不可直視的恐懼。
“你怕他。”
攬諸渾身僵直,立刻反駁:“老子怕他個屌——”
瞥見琉玉驟變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語,煩躁地彆開臉。
“我不怕他!我那是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嗎?”琉玉緊盯著他的雙眼,“那為什麼我當時看你,就像看一條被主人責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攬諸猛地轉過頭來,胸口劇烈起伏,眼裡怒意灼灼燃燒。
“你不懂。”
渾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響,攬諸咬緊牙關:
“九方星瀾的父親,是無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們麵前乖順如狸貓,但在我們這些妖鬼麵前,卻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地獄羅刹——”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後,若你餓到快死的地步,一塊用你親人血肉做成的肉餅放在你麵前,你會如何選擇?”
琉玉的呼吸微滯。
攬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糅雜著恨與懼的笑容:
“九方星瀾……最愛看這樣的戲碼,他是比我們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靜謐,山間晚風穿過庭院,卷起一陣寒意。
琉玉在腦中試想了一下那個畫麵,都能感覺到舌根泛起一陣作嘔酸意。
她蹙眉,緩了半晌後道:
“你說得沒錯,這世道,有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攬諸怔了怔。
“我怎麼?”
琉玉直視著他的眼問:
“你是想做人,還是做鬼?”
從怔然中回過神來,攬諸用一種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會兒,隨即嗤笑:
“尊後,我們生來就是妖鬼,做什麼人,我們有得選嗎?”
“當然有。”
頭上傳來簷角清鈴的鳴響。
琉玉轉著那片枯葉,抬頭望去,正撞入重樓上那雙不知看了他們多久的眼眸裡。
她彎唇,月光映在她點漆般的眸中,有矜貴又剔透的光澤流轉。
“這世間妖邪橫行,你們若選做人,我便帶你們去殺這世間,真正的惡鬼。”
-
內室暗香浮動,角落裡的千枝燭燈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裡的談話早已結束,他能聽到隔間傳來的水聲,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憶著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與剛來九幽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墨麟還記得她抵達九幽的那日,青野傳來疫鬼出沒的消息,青野城主連發十多條奏報懇請尊主親往,他不得已未能親自去接她。
隨後便聽說,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賠禮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數退回,一個不留。
還有新婚當日,兩人行過大禮,本該與夜宴妖鬼同席,等著九幽各城城主前來拜見。
然而她腳都還沒跨進宴席的門,打開門瞧了眼夜宴上的場麵,便扭頭說自己累了,走得頭也不回。
當時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態度會有這樣翻天覆地的改變?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對攬諸所說的那些話。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發生過什麼事嗎?
正想著,有人推開了門。
“——放在那邊就好,待會兒我自己塗。”
一眾女使魚貫而入,將東西歸位後,又將一白瓷瓶放在榻邊。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簾看了看她手裡的東西,那女使放東西時,餘光卻不小心瞥見他敞懷時腰腹間露出的一片妖紋,眼神很明顯地顫動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覺到頭頂有冰冷銳利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見女使匆忙逃離的模樣有些疑惑,但也沒來得及多問,等人都走了之後,換上一身寬鬆寢衣的她越過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遞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來的罐子,墨麟遞給她後見她打開蓋子,原來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還是開口問: